我姥

《姥姥语录》一书里的姥姥活了99岁,如果我姥也能再伴我们20年…

妈说姥走时,我买给她的小麻花还没吃完…我想想啊,或许八仙桌上还有半茶缸子的凉开水,香台上还晒着野菜干,锅里剩着清起的半碗饭,晾衣绳上的白袜子有点脱线…明明那是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天…

书里的姥姥不识字,但拥有堪比哲学家的智慧。我姥也没读过几天书,她年轻时织布比翻书快,拿纺锤比拿笔顺手。我小时候问过她叫啥名,只告诉我她娘家姓武,武则天的武。武则天是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女皇帝,我姥是村子里响当当的“娘子军”,妇女队长一当就是一个文化大革命的时长。姥爷是医生,于是姥又在姥爷的指导下做了接生婆,不能说完全无偿,生孩子是喜事儿,人家总会管顿好饭,对,接一个孩子吃一顿喜宴。相亲们信任,一接就是十几年,十几年间,经姥接的孩子遍布大半个村子,还到了村外面。

一生要强的姥花甲之间得了中风,恢复阶段下不了台阶也端不起碗,连洗澡也要妈妈和舅妈伺候。老太太从没这么依靠过别人急的直捶腿。好在后遗症不算严重,说话吞咽都如常了,走起路来也妥妥的,纳底子绣花这类精细活也慢慢又拿起来了。只是姥的力气大不如前了,背也跟着驼了,上梯下河的姥竟然最怕踩扶梯。她的反应到底是钝了,腿脚到底是缓了的,我们还以为她不会老。但姥对我们的爱的确不会老。我喜欢板栗就买了新鲜的煮好剥好了放着,要放假了铺好床铺备好吃用等我们回来,一开学小气的姥总是突然变大方偷塞几百块在书包,等工作赚了钱了给她零花却怎么求都不要,在她眼里,我多胖都不算胖,但若瘦了就不得了了,…

姥真的变老是在姥爷去世后,那场葬礼一下抽走了她大半的神经。舅舅妈妈们能做的就是把她接到我们身边,所有能牵扯出回忆的东西一概不让她看见。老太太的心里话更愿意和孙辈们说,表姐和我听到的都是以往闻所未闻的——没有出现一个“爱”字的爱情。文化人和村姑娘,年轻时吃糠喝稀的苦日子,接连有了孩子之后的甜头,孩子长大成家后的盼头,视线永远跟在孩子身后头。他们之间哪里有过彼此?但,隔离他们的也正是链接他们的。虽是没有牵过手的手、没有并排过的肩头,但路是没有分开走过的路,河也是一起趟过的河。姥爷的事情过去姥就回了老家,每年春节过后也总是早早吵着要走,她不是住不习惯城市,而是家里还有那个“死老头子”。胡同口,地南头,她搬了小板凳一坐大半天。姥爷葬在那。

过了今年春节就到了姥去世的三周年忌日,时间一转眼。倪萍的姥姥和她认识了五十多年,而我姥和我,不及她们的一半。但整个童年、半个少年,表姐和我小狗一样赖在她和姥爷身边。姥没留下语录给我们,但仅凭真实的记忆,或许也能成书。我不确定她和姥爷对我的影响究竟有多大,也不知道我频频想起他们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但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如果世上真的有灵魂,那我身后便也有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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