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赫玛尼诺夫《d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能如此老实地一字一字写下这部作品的全名,就已经露了怯:你不是一个资深乐迷。尽管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的旋律不用想就回旋在脑子里,我还是得承认,拉三是我努力听过但听得让我很坐立不安。如若不是刚刚结束的柏林爱乐新年音乐会上,西蒙·拉特尔爵士选择了拉三,这位我最喜欢的作曲家他本人最热爱的一部作品,也许就会成为我的听乐壁垒。
听门道的乐迷喜欢对着乐谱聆听演奏家的表演,每每在音乐会现场看见人家借着剧场里微弱的灯光对照着乐谱听音乐,升腾在我内心的唯一一种情绪,就是悔恨交加:小时候为什么不学一点音乐?可是,回看柏林新年音乐会视频时顺便听了一耳朵直播嘉宾评价当晚年轻的钢琴家特里丰诺夫的表现时,“我们对着乐谱听他的演奏,技术上没有丝毫问题……”不知为何,那一瞬间我对嘉宾的此举产生了一丝怀疑:如果听拉三这么高难度的作品都紧盯着乐谱,还有时间观察钢琴家演奏时的身体语言和脸部表情吗?音乐,技术当然是驾驭作品的基础;可是,被技术如紧箍咒一样束缚住了,音乐的本源亦即表现人的喜怒哀乐的功能,又怎么释放出来?演奏者如此,听乐者不也如此吗?
25岁,是钢琴家特里丰诺夫的年龄。这个年龄,端坐在柏林爱乐新年音乐会的舞台上并担任钢琴主奏,稍一偏头,就能看见风度越来越讨人喜欢的西蒙·拉特尔爵士,特里丰诺夫感受到的压力很快就传递给了听乐者。几乎是一坐上琴凳,特里丰诺夫就努力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沉稳有余、律动不足的未老先成熟的钢琴家,且这种格调被他一直保持到作品结束,这真让我惊讶和难以名状地难过,因为,看到过特里丰诺夫弹奏拉三的视频,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他的表现:疯狂,简直要从钢琴上飞出去的那种疯狂!也就是这个视频,让我忍不住再度看了一遍电影《闪光的风采》,当大卫在观众眼里第一次参加钢琴比赛时,那一架钢琴被他弹奏得如受惊的兔子想要逃走——听闻特里丰诺夫带着拉三加盟今年的柏林爱乐新年音乐会,觉得可以重睹大卫在伦敦皇家音乐学院的舞台上征服拉三的景况,结果却是技术上没有疏漏、但总让人感觉与拉三隔着一层云翳的一次现场。
不是非常满意特里丰诺夫在柏林爱乐新年音乐会上的表现,就又去翻出霍洛维茨于1965年与纽约爱乐合作的拉三,彼时霍洛维茨已是老翁,只是担纲指挥的祖宾·梅塔那么年轻让人无法怀疑那时霍洛维茨早年的现场。是的,那以后霍洛维茨没有变老,也许,听得到门道的人会听见那以后的霍洛维茨手指的力道在慢慢减弱。其实,1978年的霍洛维茨,只在第一乐章弹完后擦过一次汗,这以后,就始终稳如泰山地将拉赫玛尼诺夫设置给钢琴家的诡谲奇峰一一征服了——对呀,这一次特里丰诺夫是否要重现霍洛维茨?是的话,那就是特里丰诺夫太年轻了。举重若轻靠的是气,气还没有养成之前,靠力来完成只有气才能完成的状态,怎么可能?所以,特里丰诺夫起身谢幕时,我们看见所有的挣扎都化作了一层层细密的汗水,不住地流淌着。
1908—1909年,继旋律叫人过耳不忘的第二钢琴协奏曲之后,拉赫玛尼诺夫用了2年时间完成了一部后来被他自己称为“大象之作”的d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这位后来宣称过离开了祖国就什么也写不出来的作曲家,在祖国的怀抱里果然完成了一部惊世之作。拉三被称为世上最难的钢琴协奏曲,1910年11月28日当拉赫玛尼诺夫在纽约完成了自己这部作品的演奏后,是不是非常得意?看,你们谁还能征服这座钢琴协奏曲中的高山!他没有想到,同胞霍洛维茨像是非常轻松地驾驭了拉三,演出效果之好,叫拉赫玛尼诺夫不得不承认,霍洛维茨比作曲家本人表现得更加出色——此为乐坛上的一段佳话,叫人无比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