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的美女姐姐从老山出差回来,一上午都在整理照片。她选了3张用在新闻稿中,剩下的全是她和各种革命印迹的合影。
我觉得,如果有当代雷锋,那她肯定是其中一个,因为这姐姐不管去哪儿,身边总有人给她拍照。我这不是在亵渎伟人,毕竟假若陈光标继承着雷锋的言行,那姐姐她则沿袭了他高超的摄影技术。
这就好比很久以前东南卫视有一档节目叫《开心100》,里面的一个著名环节是“开心明星脸”,那些长得像刘德华的人,有的眼睛像,有的鼻子像,有的戴墨镜才像。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登上各种开业典礼,以华仔的身份享受掌声。
所以,我感到不舒服的地方不是姐姐照相本身,而是她在老山上撩发露腿展腋窝选错了地方。毕竟老山太特殊,这里打过建国以后最惨烈的一场战。
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结束后,越南人不甘心,常在云南文山麻栗坡搞些小动作,事实上入侵中国。5年后,中国决定再度反击,远赴麻栗坡县,用18天收复了老山。
这场战斗很惨烈,指挥是知名的许世友将军,而我认识他手下的一个叫小小兵,叫李胜。
十八年前,失业下岗的母亲开了一家小超市。超市的位置很好,在主大街上还对着一条热闹的花鸟巷。不过,这样的区位在风水上有煞。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最开始超市的生意很差。直到我六年级的时候,母亲从一个叫杨柳的山村里批发了3塑料桶米酒,在瓦罐里养了3个月后开始卖,生意这才慢慢有了起色。
李胜就是在这个时候成了我家超市的常客。但他从来不像别人一样用塑料袋或瓶子装酒带走,只喝散酒,用钢化杯,一饮而尽。
我给李胜打过几次酒,用一两提,两提恰好装满钢化杯。我喜欢看他瞬间喝完脸红扑扑的样子,再打个酒嗝,然后提起放在收银台上的饭盒晃晃悠悠地远去。
其实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2两50度的米酒是什么概念,还觉得每天李胜花1.6元的享受很廉价。毕竟武松喝了十碗还能打老虎,李寻欢动辄就是一斤下肚。后来我自己学会喝酒,这才猛然意识到,李胜真是个酒糟,2两高度酒竟能一口闷,而且每天两次。
我记得,李胜话不多,通常每次来都只说两个字,“2两”,递给我妈8毛钱,喝完就走了。妈曾试图和他攀谈过,但李胜总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怎样。当然,李胜也并非全然不理人,我还真和他聊过两次。
第一次是我给李胜打酒,用一两提装了半钢化杯时他喊停,说今天只喝一两。我问他为什么,他一副笑咪乐呵的样子,说他老妈今天出院,要办手续,所以不敢喝太多。我这才知道,他每天中午提个饭盒是去给病床上的娘送饭。
也不知那天李胜是心情好还是话匣子被我意外地打开了(或者1两酒不打头?),喝完酒,李胜不慌不忙地摸出烟来抽。他对着湛蓝的天吐了一个烟圈,侧眼瞟我问,几岁了,学习怎样,妈怎么不在店里。我如实回答,他唔唔几声表示知道,像只臃肿的老海豹在肯定小乌龟两栖的能力。
接着,我也问了李胜几个问题。1两酒够吗?不够,但今天不能多喝。酒醉是什么感觉啊?不知道,我没醉过。我看别人喝酒都要有下酒菜的,你怎么干喝也喝得下啊?这时,我和李胜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聊天终于开始。
“我不爱吃饭,但一定要喝酒。以前当兵时候也偷着喝。后来打越南,我偷偷装了一军壶酒。那个时候一座老山都被他们占了,到处是枪和炮。我们一个班4个人最先冲进去,说好听是探路,但可能要送死。我想着就算死也要醉死,那种被子弹打就不会疼了。”
“我们冲上去,但马上就被封锁在一个山洞里面。越南人晓不得我们有多少人,也不清楚具体位置,也不敢来找我们,我们就对峙起来。但其实那个时候,我们只剩3个人进洞了,班长已经跑丢了。而且,3个人里面有1个是死人,不是我们把他拖进洞的,他已经中子弹了,才躲进来,没有几分钟就死了。”
“我们对峙了一天,我和另外一个战友倒是没有中弹,但是真的快要饿晕了。然后第二天我们开始啃皮带。皮带吃不下,我就把酒拿出来,把皮带当下酒菜,就又撑了一天。第三天……”
请原谅,我实在无法用直接引语继续接下来的故事,因为太难看,也许用间接引语,隔岸观火会好一些。
李胜告诉我,第三天,他们饿得生不如死时,终于心照不宣地割掉了那个死战友的左手小拇指。这比皮带还要更难吃,他们去骨剔肉吞下,用了一大口酒。而这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就没法再关闭,吃了一个指头,李胜和活战友更饿了,开始吃左手拇指、中指、食指、无名指,然后是右手。
手吃完,酒喝完。两人靠在岩石上等死,但未能如愿……
那天,望着李胜离去的背影,我发现原来传说中的食人魔就是这般模样,他酗酒、臃肿,走路晃晃悠悠……
不,或许我的形容并不精准,这只是固态的食人魔。他的液态是酒,气态是嗝。三相点模糊不清,1两还是2两?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李胜又恢复了老样子,不爱理人,他看我打酒时眼神仍像个陌生人一样,仿佛压根儿就没有讲过这个骇人的故事,甚至我们不曾有过交流。直到我念高中,有次又给他打酒,他只要1两,我惯性般地问为什么,本以为他装听不见,结果李胜叹了口气说自己胃和肝都喝坏了,不敢喝了。
再后来我大学暑假回家帮忙看店时,一整个假期都没遇见李胜。我毒舌地问妈,李胜还活着吗?妈回答,他死了。真死了,我莫名其妙地愣了,仿佛自己有错……
美女姐姐还在修图,苍莽葱郁的老山上,她宛如一朵艳丽的花。是什么花呢?我想了又想,像朵伪装得娇艳无比的食人花。她烫着一顶大波浪卷发,涂着腥红的指甲。只是不知道,用这样染过色的手指当下酒菜,需要几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