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崇明就醒了，睡不着。他披上衣服出了房门。
主宅这边依然空荡荡的，透着死气，只有风吹过院子的声音。但隐约能听到后院绣坊那边传来的低语和花规（绷架）移动的轻响——前些天，为了生意，他又把遣散的绣娘请了回来，绣坊恢复了些许往日的热闹，只是这份热闹和他此刻的心境格格不入。
他觉得透不过气，空气里好像有股散不去的血腥味和怨气。他吸了口气，胸口堵得慌。
“老爷醒了。”角落里一个端着水盆的小丫鬟看见他，连忙停下脚步，声音有点怯生生的。
“嗯。”崇明心不在焉，随口问：“今儿是初几？”
“回老爷，十五。”
“十五……”崇明念叨着，“是庙会的日子。”
往年打仗，庙会冷冷清清，今年仗打赢了，该不一样了。人多，香火旺……也许那份热闹能让他心里好受点，忘了这宅子的死气。
他问：“街上热闹不？”声音有点干。
“热闹着呢！听说比哪年都热闹，仗打赢了，都出来乐呵，求个平安。连咱们绣坊的货，今儿都说要去庙会上试试看能不能多卖些。”丫鬟补充道。
崇明想了想。“去把夫人请来。”
没一会儿，林氏让人扶着出来了，脸蜡黄，眼窝都陷进去了。吴脩送走后，她就像掉了魂。
肚子里的孩子也没让她好过点，反倒更憔悴了。崇明看着她，心里针扎似的疼，又愧疚，又有点说不出的害怕。
“今儿庙会，出去走走吧。”崇明放低声音，“散散心，老闷在屋里不好。”
林氏眼神没光，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想去，没劲。”
“去看看吧，”崇明坚持着，话里有股劲儿，也像在跟自己说，“沾点喜气，兴许……对你，对孩子都好。”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怕看见怨气和伤心。他就是想赶紧离开这空房子，一会儿也好。
林氏没再犟，由丫鬟扶着，换了身干净衣服，跟着崇明出了门。
街上果然挤满了人，敲锣打鼓的，比吴宅里可热闹多了。
叫卖的，说笑的，放炮仗的，闹哄哄一片。崇明护着林氏，慢慢往前挤。
看着那些活生生的人脸，听着没心没肺的笑声，他心里反倒更沉了。
他看见有卖糖人的，捏的小孩挺像样，一下就想到了吴脩，心口紧了一下。要是脩儿在，肯定吵着要买。
“这糖画挺好，画个凤凰？”崇明想岔开话头，也岔开自己的心思。
林氏只是摇头，眼神飘忽地扫过摊子，小声说：“脩儿顶喜欢看耍猴的……”声音带了哭音。
崇明嗓子眼堵住了，说不出话。
前面锣鼓敲得更响了，还有人叫好。原来是搭了个临时戏台，在唱潮剧《血溅南梁宫》。
“去听听戏。”崇明没等她答应，拉着林氏挤到戏台边上。
戏台上正唱得热闹，讲的是昏君信错了人，害了忠良，最后国破家亡。
崇明看着台上画着脸的角色，听着那又高又悲的调子，心里乱糟糟的。
信错人，杀忠良……他好像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自己的下场，看到了那个点起星星之火的人，最后却葬身于燎原之火。
自己做的，就真没错吗？为了星星之火，就能什么都不顾？手上沾的东西……真能洗干净？他背后一阵发凉。
“你说，”林氏的声音轻轻飘过来，“咱们送走脩儿，真对吗？他一个人在外头……”
崇明一下回过神，看着她煞白的脸，定了定神说：“眼下这世道，没办法。家与国，哪能尽得。”
话音刚落，林氏脸色就变了，疼得“哼”了一声，两手紧紧捂着肚子。
“我……肚子疼得厉害……”
“怎么了？”崇明心提了起来，看她额头都是冷汗，一下慌了，“是不是要生了？”
“好像……是……”林氏声音断断续续的，带着哭腔。
“快！快回家！”崇明立马慌了神，也顾不上戏了。他赶紧扭头对跟在旁边的丫鬟急道：“你！赶紧跑回去，叫稳婆！快！”
丫鬟应了一声，提着裙子就往人群外钻。
崇明则半扶半抱着林氏，对着人堆急着喊：“让让！麻烦让让！我媳妇要生了！”
人群赶紧让开道。崇明心里急得不行，几乎是拖着林氏往家跑。
刚才庙会上的热闹劲儿全没了，心里只有慌和怕。他头一次觉得回家的路这么长。
好不容易回到吴宅，得了信的稳婆已经到了，老妈子和丫鬟们也早就忙活起来。
热水，布巾，收拾产房……样样都利索，可门外等着崇明心里更乱了。
他被关在门外，只听见里头林氏忍不住的痛叫，一声声都揪着他的心。
他在门外走来走去，脑子乱糟糟的。
林氏为想儿子伤了身子，这回生孩子会不会有事？要是……他不敢往下想。
送走儿子的愧疚，下手杀人的狠心，还有那些不能说的事……这会儿都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甚至觉得，这可能是报应。
时间一点点捱过去，真慢。崇明快忍不住要踹门了，屋里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儿哭。
“哇——”
这哭声把吴宅上头的闷气都给震散了。崇明浑身一抖，僵在那儿。
门开了，老妈子满脸笑地走出来：“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夫人生了个千金，大小平安！”
崇明腿一软，差点坐地上。他喘了几口气，推门进去。
林氏躺在床上，脸白得像纸，怀里抱着个小包被，眼里有泪光，嘴角却带着点笑，是累坏了也松了口气的样子。
“是个女儿……”林氏轻声说，声音又累又软。
崇明走过去，小心地看包被里的小娃娃。小脸皱巴巴的，粉粉的，闭着眼，小嘴动了动。
他仔细瞅着，心里猛地一跳——这眉眼，这鼻子，真像他自己。
心里一下子热乎乎的，可跟着又沉甸甸的。
像他……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乱世里，做吴家的女儿，能安稳过日子吗？
这么天下不太平，这个家往后会怎么样？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女儿软软的脸蛋，心里一个念头清清楚楚：“也好，女儿也好，兴许能少些麻烦，安稳一辈子。我吴崇明，就算拼了这条命，也得护着她。”
女儿一天天长大，他给她取名叫巧云。
巧云，巧云……他盼着她聪明灵巧，也盼她能像天上的云那样，自在，没烦恼。
至少，别像她哥，小小年纪就得离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