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与我

一、印象

广州,是我土生土长的地方。这种紧密的关联感就像万物呼吸,因为带有一种“本应如此”的自然而常常使我不以为意。如今回顾与广州的点滴,虽不至百感交集,但确生出些情愫来,在拾取对这座城市的记忆与情感拼图时,我感受到一座城市的情深意长。

广州给世界的印象难以被轻易概括,她是广东省省会、国际大都市、历史文化名城、对外贸易大港,羊城、穗城、花城都是她的名片,于我而言,广州在我心中扎根最深的则是“家”的概念。谈起广州,我脑海中首先闪现的念头是父母,是童年,是可以安居的地方。虽然自己资历尚浅,也没经历过什么背井离乡,但确乎有一种像流淌在各类文学中的“乡情”一样的东西包裹住我印象中的这座城。我知道,我是在广州的摇篮里长大的。要在这种联系下描述我眼中的广州,似乎总不免带些感情色彩。

二、品格

“是多少多少年的历史,才产生一点传统;是多少多少年的传统,才产生一点风格。”历经光阴淘洗,广州的风华从岁月的尘埃中漫溢出来,历史的气息让广州别有韵味。广州是广府文化的发祥地,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文化”二字似乎总带些古韵,而“商都”则是走在时代前沿的先锋,二者在广州身上达到了巧妙的平衡。在现代化的浪潮中,广州留存着承托一代又一代人的老石板路,红墙绿瓦趟栊门都自成景致,大都市中也摸得着市井的烟火气。城如此,人亦如此,不论是国际会展上的正装皮鞋公文包,还是寻常巷陌中的背心短裤人字拖,都各得其所、自得其乐。文化的雅中有市井的俗,历史的俗中有时尚的雅,雅可以同时是俗的,俗可以同时是雅的,就这样在所谓“雅”与“俗”之间相互成就,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生活方式。

我时常感觉广州的环境有一种“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的和谐,她包容像我一样因寻常而“无知无觉”的当地人,拥抱来自五湖四海的游人学子,接待不同肤色、文化各异的远洋旅客,她还穿越时间长廊,将古今变迁的故事一一倾诉。诚然,“包容性”与“多元化”二词在今日也许已用得太过俗滥,毕竟在这个信息化的科技时代,沟通便利、交通发达,无论是音信还是身躯都可谓是无远弗届,有一定经济基础和胸怀的城市都能轻易实现文化交融、美美与共,人类都要跃出地球的摇篮奔向星辰大海了,城市间能够交流互通不是什么新鲜事,似乎根本不值一提。但广州的包容又有所不同,这种开阔的心胸存有根基和渊源,并不全然是新时代浪潮的产物。古时的广东因地处偏僻文化发展迟滞,于是以虚怀向化的心态接受岭北文化的南渐,这成为其长期主调。粤地通过被贬谪的官员、被派遣驻守的将士、为避战前来的百姓以及大规模迁徙的机遇广纳中原文化,可见广东兼容并包的特质是历史沉淀的文化传统,具有更悠远的生命力。虽然在学界这样的观点尚存争议,但也许广州确乎继承了些许文化基因,使这座城市的开放显得更加主动而自然。

成长在这般多姿多彩的广州,即使不特意游览,也能在寻常日子里耳濡目染地感受到这座城渗进参差瓦缝中的繁华。这种繁华并不止于物质,还包括一座城市的精神与品格,融汇着城市的呼吸与故事。林清玄说,看到树的形态却并不知道树的心情,看到树带来春的讯息时却仍不了解春天。我想“城与人”的关系是否也是如此,目之所及并非全貌,也许只有身处其中、真正在一座城里生活过,才能与城市的心情有些许共鸣。

三、文学

有文化底蕴的城市总是少不了文人墨客的吟咏,都市方方面面的繁荣使灵感从方方面面中抽芽,这样的文学总是有意识地为城市“立传”,在流传中成为构筑大厦的砖瓦。虽然比起中原地带那些“文学之乡”,广州也许只能说带点儿“文艺范儿”,但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广州文学想来也自有他者不可比拟之处。然而,这着实是我一种美好的想象,主要是自己才疏学浅,未曾深入了解过此地的文学发展状况,因此只好凭为数不多的阅读体验浅谈一下我对广州的文学印象。

我对梁凤莲女士关于广州骑楼的一段描述印象深刻,她说骑楼“散淡却又自在机巧,日晒雨淋仍悠然信步,闲适放松却又内藏妙用,你来我往不沾不滞,皆大欢喜能收能放,活脱脱就有了一副活色生香的面孔。”对于在何处抄录这段文字的记忆已然没有线索,但一字一句却在我的文学想象中真正构筑起骑楼的风貌。虽说此前我已亲眼观赏过广州骑楼的模样,与此不同的是,文学自有文学的骑楼,因为文学不是对现实的简单描摹,而是主观且主动的再现,其中寄托了作家的情感与想象。我不禁想起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他从未到过岳阳,却依据图画及友人的介绍留下千古名篇,这是范仲淹再造的岳阳楼,是一个大胆的文学想象。如前文所言,没有长久地与一座城共呼吸过,也许无法了解它的精神品格,但从文学的角度看,范仲淹的岳阳楼同样是有灵魂的,它继承了作者的精气神,让千年后的读者借由此文一窥名楼风貌的同时,更多想象到的是一座用理想与情怀构筑的岳阳楼。“老广人”梁凤莲笔下的广州似乎要比“幻想家”范仲淹的岳阳楼更亲切可感一些,她的作品中注入了更多地方的生活气,让文学想象有了落脚点。在梁凤莲对骑楼的描写中,我感受到的是一种广州人的生活哲学。尽管从历史沿革上看广州骑楼兴起的过程并不全然光鲜,但在城市建筑与当地居民长久的相处磨合中,两者的气息似乎被相互浸染,气场相合,所谓“散淡却又自在机巧”等语是楼亦是人。正如梁凤莲所言,是骑楼成全了广州的气派格局。

《羊城晚报》的文化版面承载了我年少时关于广州最多的文学回忆,可惜现在已经落下了读报的习惯,对看过的文章也只剩下零星印象,更难以分辨那些破碎的是广州的故事或是异乡人赠予粤地的故事,但报纸墨字的气味、翻阅的声响、实在的触感依然裹藏住我的文学过往。如若我的记忆没有被光阴偷梁换柱,那么我应该在“花地”或人文周刊遇见过地铁口享受生活的卖花人、给世界留下温柔关门声的邻居、踩单车吆喝豆腐草粿的老汉……事实上确有一篇让我经久不忘的文章题为《大嚼》,写的真是慷慨激昂!文中评述了古今中外作者所见所闻的“大嚼精神”,是别国大力吸面的恣肆、是樊哙生啖彘肩的爽快、是李清照引项王为知己的豪迈,是邻家老人不藏不掩的烈酒性情。大嚼是真性情,是一种洒脱不羁的姿态,这样逍遥的文笔为当时常读清丽文辞的我可谓惊艳。虽然文章内容与广州无甚关系,作者也并非本地人,但我仍是在此方环境、此地报刊上得到的这种文学熏陶,于是我仍“蛮横地”把这种机遇归功于我眼中的文学花地——不知道这算不算大嚼的真性情。

四、生活

在广州生活的日子,还是那些衣食住行的平凡事让我最有真实感,当然这种日常可能更多的是念书求学、吃喝玩乐,偶尔在闲暇时望着云发呆。我知道,广州对我的动与静、忙碌与休憩都会一一笑纳,这就是生活。

幼儿园到中学,学校离家越来越远,但到底还在广州的怀抱中。小学和初中路程尚可,爸妈轮流用电动车载我上学,我伏在后座一边啃包子一边看着两边来往的车流和匆匆的树,感受清晨的风和光,好像与这座城市的人们共同迎接着一日之始,广州又翻开了新的一页。高中住校,往来得乘地铁,还是广州声名在外的“地狱”三号线。作为有着丰富地铁经历的广州人,我得说地铁站本身的环境构造还是干净舒适的,服务也周到,美中不足的是三号线过于热情友善,非要把所有男女老少本地人外地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紧紧拥在一起,以消磨彼此的社交隔阂,拉近人与人间的距离——肉贴肉那种。周五回家偶尔结伴同行,要是撞上晚高峰,我们就得从换乘的电梯口外开始排队,顺着队伍蜿蜒前行,眼巴巴看着列车走个三四趟才挪到门前。这时候我俩就会各自拿本小说出来翻,勉强能看上几页,毕竟进了车厢就不敢把这些脆弱的书页暴露在空气中了,我的《红楼梦》也有一部分是在地铁站里嚼完的。有回下大雨,我一手拖箱一手撑伞,好不容易行李箱和我才湿漉漉地到安检处喘口气。热心的工作人员帮我把箱子提到传送带上,这才发现上面落了一朵春色的带露小花。雨天赶路,遇着亲切的人、惊喜的花,像是这座城给半身水淋淋的我一种心灵的抚慰。

休息日的时候更习惯在家里窝着,不过偶尔也乐意出门晃悠一下。长隆、宝墨园、白云山、永庆坊、北京路、沙湾古镇、百万葵园、余荫山房、花城广场……仅列举一支半节已有凑字之嫌,无奈笔力所限,不能给这些地方的妙处逐个说道说道。我喜欢走在荔湾老街恩宁路,街头巷尾是清一色的古朴,骑楼是统合的画风和色调,数间铜铺中能发现挂有“禅”字的墨宝,一切都弥漫着浓郁的西关风情。和朋友在荔湾游玩时买了个椰子捧着喝,游走在古巷老街中,配着清凉的椰子水,实在是一大快事!但整整一下午都抱着个笨重的家伙好像就没那么乐了,也许是为了不破坏这沉浸式的历史氛围,也许是我们眼拙,从路口走到尽头再回望至最远处,都没发现一个垃圾桶!对于这个功成身退的椰子,也许我们最后把它留在了某个餐饮店里,也许蓦然回首发现了它的收纳所,这段在脑海中已经变得模糊,总之我们为它找了个好归宿。

关于广州我还存有许多好玩儿的印象,亚运会期间的五羊胸章、天河广场上活生生的大骆驼、省博物馆里玉雕的白切鸡、迎春花市的糖葫芦以及南国书香节的糖画,倒不是说这些物什就是各处最具代表性的“打卡点”,而是纯属个人爱好或经历方念念不忘。我还得趣于春回大地时跃动于我家红梅枝头的两只青衣小雀,难忘在阳台看过的朝暮云霞与星辰日月,热爱阳光透过玻璃一方一方地盈满房间,怀念饭桌上的鸡翅菜心蛋炒饭和玉米萝卜排骨汤。兴许这些并非广州的特产,但这份心情是独一无二的。这座城接纳我在这里生活,与之共处的经历让广州在我眼中变得独特,像人们常说的,故乡的月亮总比他乡更圆更亮一些,是广州的生活气赋予这些无奇的事物别样的情感价值。

五、城与人

城与人的关系,有时就像人与人的关系一般,因相伴而变成对方眼中的与众不同、无可取代,纵使来日在他处经历更多的故事、遇见更美的景致,也难以覆盖此情此景,因为这是一种无法复刻的体验。城在发展,人在成长,人依城而居,城因人而活,于是二者交换了一段过往不曾有、未来不复现的年华,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烙印。与人不同的是,城市还是赤诚的见证者和忠实的守望者,她温柔地谛听诉说与誓言、包容苦涩与甜蜜,她耐心地目送远去的行人、静候归乡的游子,周而复始,始终如一。

闭目聆听时,我再次感受到了广州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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