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姓宋,只不过我刚认识她时都听大家熟络地喊她姜玉,所以在最初半个月我都以为她姓姜。
她这个人挺虎的,在还未谋面时我就有所体会,那时我刚刚从上一家公司离职,过年陪父母出门旅游,现在所在公司已经定下,还没入职,但因为人手不足所以让我先帮忙撰稿,我坐在车里忍着晕车的恶心写了半日,提交在群里之后就没怎么管。
等我打开微信的时候看到了姜玉对我稿件内容的无数意见,一部分是错别字和病句,一部分是对文章结构,语气生硬,把她认为不好的地方截图发在群里,机关枪一般说出修改意见,不容置喙。
我那时正在跟父母爬山,懒得看更修改,开始还辩驳几句,后来毫无心理障碍地直接放弃这篇仓促怀孕生出的丑孩子的生命,客气地说:“你们改就好啦。”
她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仍旧在说,并且就“火拼”还是“火并”跟我纠缠,她坚持认为火并是错别字,我有点生气,去百度确认了一下,有这种说法,就说都可以的,她没有再说话。
我挺少在工作中碰到这样的人,尤其在传媒行业,最常见的就是面试我的编辑那种类型,心照不宣的客套,差不多的情况下,人情多数在工作内容之上。
晚上姜玉加我微信之前,我问了面试我的编辑她是谁,她说是另外一个编辑,内容这边主要她看得多,她还告诉我:“不过她的意见你听听就好。”
姜玉晚上加我,第一句是“我是姜玉”,然后一个坏笑的表情,第二句就是:你还没加公众号管理员吧?
我那时刚爬完山,躺在酒店里,根本不想说话,跟她扯了两回合,她说主要我没有看电影,不然可以给你修改稿子。
我心知那篇影评写的不怎么样,但依旧觉得你谁啊,她还在一句一句地说:入职就可以加管理员了,稿子给XX看了吗,她应该看个大概……
这次先这样吧。她说完这句,我回了一句晚安,想终止对话,而她回了我一句:你太着急了。
话题结束,我点开她的朋友圈,是个瘦瘦小小的女生,五官精致,但身着深色的衣服,显得有点老气,看年纪跟我差不多。
当真正见面的时候,我发现她比照片上好看很多,惊讶于真的有所谓“不上相”,然后随着工作上的接触,她不再以前辈的口吻跟我说话,但所有有关工作的事情,她从来都是非常直接地跟我说。
我不喜欢直接的人,这是我工作了之后才发现的,刚来北京时我对第一个舍友说,我们都是北方人,所以有什么都直说,不要因为憋着所以闹别扭,事实证明我是做不到的,也因为当时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跟第一个舍友闹得非常不愉快。
所以开始我是不喜欢姜玉的,不喜欢她用命令的语气跟我说话,不喜欢她拆快递时把废纸和盒子扔的到处都是,不喜欢她编辑文章内容时胡乱复制格式的样子,不喜欢她就一件事问我意见之后,想都不想的传达给了甲方。
但这样有些莽撞的女孩,很神奇地在某些方面做的非常细致。她的着装风格都很简单,很多不同款式纯色的半身裙,白色的上衣,亚麻的连衣裙,小巧的耳环,大多数情况下会画眼影和口红,但下午掉了妆,也不太补。她经常做饭,不像我只是简单炒菜,包饺子、酸菜鱼这种需要处理的菜也会出现在她的日常便当里。
我与她关系变好的过程,依旧是分享秘密开始,是她与我分享。
因为顺路,所以晚上会一起回家,最开始当然聊得是些无关紧要的工作话题,你什么时候来北京的,这是你第几份工作,做了多长时间,你家里是哪儿的,诸如此类。
话题的切入口从工作时间开始,她说在这家公司呆了两年,目睹了很多人离职,我其实有点惊讶,自媒体行业火得太快,也凉得太快,来到自媒体行业的年轻人也很多,而又一个一个因为各种原因离开或者转变了方向,我很少见过哪个同龄人会在一个号做两年时间,并且这个号还是这样(具体情况太复杂懒得写了)
“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在这个公司呆两年?”
姜玉迟疑了一下,很少见地迟疑,然后说:“我有空做我喜欢的事,我还在写我的小说,我老师也是做编剧的,其实如果我想的话我是可以去做编剧的。现在的工作对于我来说。可以说是非常轻松,得心应手,那闲下来我就可以做我喜欢的事。”
这一番话信息量很多,而我抓住的是:你在写什么小说?
当时第一想法是:晋江?耽美?都市爱情?是不是写同人我们还能交流一下?
她顿了一下说:“农村题材的,因为我是农村的嘛。”
我们聊天的时候正在三里屯上镜最多的优衣库旁边,刚刚从高档写字楼走出来,做的是有关娱乐明星的工作,在这样的情况下,听到这些话是有点惊讶的。
我当然没有任何看不起的意思,甚至对这个年纪,写有关农村内容的人很感兴趣,她是我身边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我身边农村出来的朋友们没有在传媒行业的,也没有写小说的。
我身边的同龄同事,大多是“光鲜亮丽”的,且表里如一的“光鲜亮丽”,这家公司尤其是。我所说的“光鲜亮丽”,是只她们朋友圈晒吃喝时所表现出的对钱的“不缺乏”,月光族也好现在流行的隐形贫困人口也罢,正在不缺乏的人才想出来的词语。
而且他们身上都有种城市青年的光滑感,这种光滑感我说不清楚,大概是一种看不到身前事的从容,以及对自我打造的集中用力感,但有时能看到用力,却看不到集中。
姜玉推给了我她写的公众号,里面有她现在连载的小说,偶尔有影评和生活体悟,我看了几篇,内容与我们工作所写的相去甚远,相比之下,我知道了她的工作稿件内容非常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也很少在这个行业见到对她文章感兴趣的人,她开始告诉我很多她的秘密,包括比她大14岁的恋人。
我现在所在的自媒体,已经是以赚钱为终极目标,没有其他一切的目的了,这是我来到这里一个月之后发现的。
但是在这一个月里,我仍旧是以从前的思维在做事,例如我坚持以自己的思维写一位明星,被他的经纪人骂得狗血淋头,但我刚刚入职,不想让这单生意从我手中跑掉,随后在办公室改了一夜。
那之后我就像一只被砍了手脚的怪兽,觉得自己除了可笑,没有什么其他词能够形容,到目前为止也是。
争论撰写思路是病,那之后我逐渐被甲方治好,但偶尔也会发些小感冒。比如我会脱口而出不要接被大家骂演技烂的小鲜肉,不要为受访者无关紧要的性格缺点打圆场,不要那么想要挣钱。
姜玉似乎比较欣赏我这种病,在我非常崩溃的那段时间,如果没有她一直一直劝我,现在我可能就不只是失眠这么简单了。
这可能是她能够跟我讨论写作以及其他隐私的一大前提。
姜玉喜欢看书,她是真的喜欢看,不像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是按着自己的头看下去的。并且她的写作是建立在热爱读书和生活上面,不是建立在热爱写作上面的,但同是热爱,热爱所带来的那一切很难与别人分享的美好,她都尝过。
因为热爱她遇到了他。
“我觉得喜欢一件事真的非常好,因为这件事你的生活都会因此展开,我就是因为喜欢看书认识我男朋友的。”第一次她跟我提他,是这样说的。
“我在感情里是特别主动的,喜欢我就说了,当时他还拒绝了,后来答应了,还说我只能陪你一段时间,但我还是坚持了,你是主动还是被动?”第二次。
“但我俩是异地,他工作地在北京和上海,见不了几次,不过我俩真的什么都能聊,没有一点障碍。”不记得第几次了。
其实即便如此,我都没有在意到她每次说话都有所顾忌,我感受到的是她非常爱的一面,现在回想,这其实非常少见,身边非常正确的情侣,来找我所说的,全部都是对方的不好。
姜玉与她男朋友,姑且称之为李吧,是在高铁上认识的,五个小时的车程姜玉先睡了两个小时,起身时发现身边的男人在看书,是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而这本书正巧她刚刚看过,姜玉就主动搭话,跟他聊了起来。
时至今日她还记得非常清楚书的内容,以至于最近崔永元炮轰刘震云时她还笑骂:妈的我就是因为这本书跟他(男朋友)认识的。真是看错他(刘震云)了。
下车之前李加了姜玉的微信,两人来来回回以朋友的身份聊了小半年,姜玉越来越喜欢,就会发一些暧昧的话,李从不接茬,姜玉急了,说你有没有那个意思,没有你就直说。
李招架不住姜玉的攻势,也招架不住一个90后女孩儿这样爱他,就答应了和她在一起。
我认识姜玉的时候两人都已经讨论过了结婚这个问题,那时两人的感情已经非常好,李说自己再干几年,钱就完全够这辈子用了,他会送他儿子去国外读书,他让姜玉在愿意的时候去跟他结婚,当时,没有说出口的是,她得放弃她现在的一切,以及家里的一切。
我断断续续听她的故事,其实没有多少惊讶,可能得益于她每次跟我聊起的时候都是幸福的语气,姜玉非常爱笑,而且每次都笑得很大声,她最高兴的时候会张大嘴露出小虎牙,看着你爽朗地抽气,你会觉得她是真的快乐。
但人总是要生活在现实中的,姜玉真的独立,自主,但生活依旧有些事不只是聊天就能够解决。
前段时间我俩一起骑车回家,她突然跟我说:“他这么大年纪了,他老了之后我还要照顾他。”
“我昨天跟他说我们分手吧,他着急地给到打电话。”
“我不可能放弃一切跟他走,他也不可能放弃事业来北京。”
“既然这样不如不要互相耽误了。”
“我很作的,闹的他经常着急。”
我没有什么办法,也不知道这个问题到底在她心中占据多大位置,是不是每时每刻有爱的时候就存在,我不知道是该鼓励还是该劝诫。也有点奇怪她为什么在此刻如此烦恼。
过了几天我明白了。
上周公司体检,她说医生检查出了一些小毛病,需要做一个小手术。其实在这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只不过这个手术不做也没有关系,但体检就像是又吃了医生的催化剂,思考良久,她决定做手术。
但这就牵扯到了很多问题,手术前期她要做无数的检查,在北京没有亲戚,手术中没有人陪,手术后她要在医院呆一个礼拜,且前前后后,要花费上万。
我们两人同一天体检,体检时我也查出一些小毛病,在我还在排朝阳医院的号时,她就已经做完了大部分检查,其中还有一项因为忘记拿去做了两次。上述问题似乎在她看来都不是问题,她一个一个,觉得自己都能解决,且都是自己解决,与李无关。
而有一天,她突然说:“妈的你说要这男朋友有什么用!也不能来陪我!”
我那时感觉她就像一个有一头凌乱长发的女子,所有头发上打的结她都有条不紊甚至风风火火地梳下去,一下一下,但到了这个问题上,她的梳子卡在了头发了,她用力扯了几下,依旧没有梳通,便终于急了。
我想到了她之前跟我说过的有关李老了,她要照顾他的问题,想到了两人年龄差的问题,想到了异地的问题,我突然发现他俩之间的问题,就像是姜玉的病一样,无知无觉的存在在那里,这些问题遥不可及,且一点也不影响其他身体器官的运作,但只要有医生的催化,就会迫使姜玉,这个永远主动的女孩,去解决。
而迫使她没有办法解决的,是她非常爱这个人。我在她身上看到了畅行者的停留,欢喜者的沉默,雷厉风行者的优柔寡断。
故事暂时就到这里,有关手术的事情她还是告诉了李,在第二天她说:“说定了,他来陪我。”
朝阳医院这个手术,可能要排半年以上,起码在这半年中,姜玉依旧能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