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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梅十六岁那年，考上了市里的重点中专学校，在这个三代务农的家里，她成了父母的骄傲，让父母挺直了脊背，也成了乡亲们眼中能干会读书，有出息的孩子。

也是那一年，家中接连遭遇变故，锦梅的人生从一片光明跌入黑暗的深渊，那原本明朗的天空也变得灰暗起来。

先是母亲赶集时乘坐的三轮车侧翻，母亲的右腿不幸压在了车轮下。司机在将母亲送到医院后，就因没钱逃逸跑路了，家人东拼西借缴付了十几天的医药费后也无力继续支撑，只好出院回家静养。

接着父亲在干活时不慎被毒蛇咬伤小腿，因毒性太强未能及时控制，很快导致全身臃肿，命悬一线。后经乡亲帮忙，多方奔走，四处求医，尝试了各种土方及草药才得以解毒，保住了性命，但短时间内已无法继续从事劳动。

家中突然丧失了两个主要劳动力，所有的农活就落在了年过七旬的外公肩上。父母虽不愿耽搁锦梅的学业，但七旬外公的肩头也经不起如此的重担。

在中专学校学习了半年的锦梅不得不终止了学业，怀着对同学的不舍和对学校的留念，忍着内心的悲伤，办理了退学手续，收拾行囊返回家中。

得知孙女退了学，外公将病中的女儿女婿痛骂了一顿。外公说这个家还没倒，还有他这把老骨头能撑起来，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孙女读书。

面对事已成定局，外公捶着胸口，哽咽着声音。他心疼孙女，明明是块读书的料，只怪家中时运不济，误了前途，在农村就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过一辈子农民的生活了。

回到家的锦梅开始学着干农活，煮饭，喂猪，挑水，担粪，学着做一个勤快的农民。但由于身材矮小，干起活来总是那么的费力，总没有别人那么利索。她急于想要照顾好父母和年幼的妹妹，想要为年迈的外公分担重担，又为自己未来可预见的命运而忧心忡忡。

看着脸上没有了笑容的锦梅，外公十分的担心。一边要忙于地里的农活，一边又要小心翼翼地注意孙女的情绪。他十分担心，怕锦梅会想不开，他找了邻居几个小孩，叮嘱他们要跟着锦梅，看着她，不能让她做出什么傻事，有什么不对劲的要及时跟他汇报。

因为劳累和忧心，外公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人也更苍老了。

那天在地里掰包谷时，外公挑着满满一箩筐包谷走在土坎上，突然眼前模糊起来，脚下一滑，就倒在了土沟里。正在地里掰包谷的锦梅想叮嘱外公慢一点，转头却不见人影，只见箩筐倒在土埂上。她扔下正掰在手里的包谷棒子，飞快地跑去扶外公。她害怕极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她好怕外公也会倒下，剩她一个人，她扛不起这个家。

还好土坎不高，外公是滑下去，不是直接倒下去的。扶起外公的时候，她看到外公背上被晒得脱了一层又一层的皮，还有水泡晒干后留下一层的白屑。外公拿汗巾擦了擦脸，坐在土坎，故作轻松地说：“哎哟，老喽，不中用了，眼睛也看不清了。”

锦梅的鼻子一阵酸楚，眼泪就掉下来，外公却摆了摆手说：“没得事，没得事，娃儿莫哭。”

锦梅让外公坐在土埂上休息，她想自己去挑那箩筐，扁担压在肩头，一阵生疼，她咬紧牙关，铆足了劲儿，却没能将箩筐担起来。外公心疼得呵住她：“这哪是个女娃娃挑得起的哦？放到起。老子还挑得动。”

外公起身，走到箩筐前，弯腰将扁担搭过肩头，再打直了腰杆，两只箩筐左右摇摆着，外公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家走。

那天，锦梅躲在玉米地里哭了好久。

第二天，她给外公砍了一根斑竹棍当拐杖，把箩筐收了起来。让外公用背篓，这样手可以用来拄拐杖。至少可以在那些狭窄的土坎和田坎路上走得稍微安稳一点。

外公盘算着，希望能在不久的将来，攒到足够的钱，让锦梅再回到学校。他对锦梅说：“娃儿，你莫伤心，等我赚了钱了，再送你去读书。”可70高龄的老人家，在农村要赚点钱实属不易，靠着家里那一亩几分地能把家中生计维持好就不错了。锦梅知道外公心疼自己，他不想让外公伤心，便故作开心的跟外公约定好，等以后有钱了，一定再去读书。

待到地里的活忙完时，锦梅想着家里的琐碎活自己来打理，外公就可以休息几天了。可外公却忙得不着家了，锦梅煮好午饭，屋里院里都不见外公的身影。当她在山上竹林找到外公时，他坎了一堆竹子，正用大弯刀在剔竹丫。锦梅以为他要编竹篓，便想把竹子拖回家，却被制止了。外公把竹子绑在一起，扎成了几捆，说是要扛上镇上去卖的。

第二天是逢场日，外公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把竹子扛在肩上，抄小路走了十几里地到镇上卖竹子，他说要为锦梅攒学费。那点卖竹子的钱，无疑是杯水车薪，但却在外公的心里燃起希望，攒吧，慢慢攒。

这样的日子太压抑了，一眼望不到头，看不到希望。面对家里窘迫的现状，年事已高的外公用力扛起生活的重担，父母眼里深深的内疚和自责，还有年纪尚小懵懂的妹妹。锦梅意识到继续呆在家里，只有干不完的农活，没有其它出路，必须要走出去，家里需要的是钱。家中当下的现状只有钱才能解决。

无论遭遇怎样的挫折与病痛，人生终究要向前看，要往前走，生活总要继续。

锦梅打听到邻村的张家姐妹要去广东打工，便找到张婶求情要张家姐妹带上她一起，去为自己，也为这个家寻找一条出路。

锦梅想着去广东打工是目前来说最好选择，只要自己勤快肯干，总能多少挣些钱，渡过眼前的难关，等父母身体恢复后，担子就会轻松了。

但外公对此十分担心，对于一个一辈子都只是绕着附近几个镇子走的人来说，广东是多么陌生又遥不可及的地方，一个女娃娃背景离乡去那么远的地方求生活，他放不下心。他的脸上布满着担忧：“广东有多远啊，那在哪吃饭，晚上住哪啊？”没出过远门的外公始终相信千好万好，家中最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

锦梅出过最远的门也就是市里的学校，对于陌生的广东，她也有担忧和害怕。但是她不能退缩，是该她为家人撑伞的时候。外公，真的太累了。她让外公放心，万一找不到地方吃饭，自己就回来，反正有外公可以依靠，若是挣到钱了，就会孝敬外公，给外公买酒买烟买好吃的。

锦梅到了广东南海，在老乡的帮助下，进了一家塑料玩具厂。虽然环境差强人意，工作时间也长，但好歹吃饭睡觉的问题是解决了。安顿好之后便赶紧写信回家报平安，告诉家里已找到工作，吃住有保障，望家人放心，外公也不用担心自己会露宿街头了。

厂里的工作是很无聊，很单一。做一道工序就是一个不断重复的动作，完全不需要动脑，只要带上手就行，但不断地重复让人疲惫。工厂的管理员和组长十分地凶神恶煞，暴粗口骂人那是常事。好在工人们都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当着组长们的面是温顺的小绵羊，背后也忍不住骂那组长们是周扒皮。

工厂上班时间长，经常加班到夜里十一二点，甚至有时还会通宵。宿舍是铁皮房，跟大通铺差不多，上下床挨挨挤挤地摆了几排，中间留了一人宽的过道，又暗又闷又潮湿。尽管环境恶劣，但锦梅喜欢那张床，因为那里是属于她的隐秘空间，是她的全世界。

食堂的饭菜，每天都有豆芽，里边藏着两片肥肉，菜是用小盘装好的，每人限一份。饭在一个大桶里，吃多少自己打，但是有一点，绝不允许剩饭，倒饭是会被罚款的。日子虽是清苦，但相比起在老家面朝黄土背朝天，肩挑背扛的日子，又要轻松许多，至少不用再顶着烈日晒太阳就过上了每天有肉吃的生活。

在玩具厂干了一个多月，迟迟等不来发工资的日子，这个厂是要压一个半月工资的，就是新员工进厂，至少等到第三个月才能领到工资，这难免让人有些着急，所幸吃住不要花钱，这又倒是让人省了点心。临出门时，母亲借了几家，凑了二百来块给锦梅带上，为了安全起见，便在穿的打底内衣里，用旧衣布缝了个袋子，除留了些零钱在外，其余全缝在衣服里边了。这是她最后的保障，确保在没有找到活路之前不至于饿肚子。

不论工作有多辛苦，只要想到有钱赚，有工资可以领，锦梅的眼里便闪烁着希望之光，整个人便是充满力量和勇气的。在数着手指头盼望的日子里，终于等来了发工资的日子。她心情激动起来，这是自己第一次挣着钱啊。

入厂的第一个月，锦梅上了12天班，第一笔工资领到了170块钱。对于当时的锦梅来说，是一笔巨款了，人生中第一次赚钱，也意味着她将开始担起养家的责任。

锦梅趴在床上给家里写信，告诉父母自己领到工资了，会赚钱了。但是这次工资有点少，等下个月就好了，照这个算法，下个月至少能有四五百块钱，到时就可以给家里寄生活费了。叫外公不要那么辛苦干活了，以后她可以养活一家人了。

她抽出了两张十元钞票，在信上写着这20元钱是给外公打酒喝的。然后把钞票折在了信纸里边，拿起来对着昏暗的灯光照了照，确定看不见里边有钱。投完信后，心里也在默默地祈祷，希望信能尽快顺利送达，不要有人发现，钱不要丢失。

一想到外公，锦梅的心里就不由得难过起来。原本该是颐养天年的岁数，却还要为家人扛起生活的重担。幸好，现在自己也能挣钱了，父母的身体也在逐步恢复中，慢慢地能干一些轻松的活了，可以减轻一些外公肩上的重担。

父亲收到信后，一字一句地念给外公听，郑重地把二十块钱摊平整了递给外公。外公捧着这二十块钱，开心的合不拢嘴，嘴里反复念叨着：“我孙女孝顺啊，给我寄钱了。”在外公眼里，这可不是二十块钱，是孙女对他的一份孝心。他提着两只装酒瓶，迈着轻松愉快的步伐往三公里外的大马路走去，那里的小商店里有他喜欢的酒。

外公晃着两只酒瓶，笑眯眯地走在田埂路上，每每遇到有人就大声地打招呼，生怕别人没看到他。当别人问他去哪里干啥时，他就显得特别神气，声音里透着傲娇大声地说：“我去打酒，去买烟，我孙女给我寄的钱啊，我孙女能挣钱了。”那阵仗是生怕人家听不到，看着别人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说着夸奖孙女的话，外公仰着头，眼里就闪烁着光芒。是啊，他的孙女长大了，出息了，能挣钱了。

大马路边的商店供应方圆几公里的需求，那里有外公喜欢喝的酒，酒在一个大瓦坛子装着，坛子口用一层塑料布盖着。打酒的竹提壶有一两，二两，三两的，每每有人来打酒，店老板便用那竹提壶就着漏斗往瓶子里装酒。这个瓦坛里啊，可没少被那店老板掺水，所以越是到了最后那酒便寡淡得很。人人都知道那老板的招数套路，但还是得往他家去买，这方圆几里路，他是独家经营，别无二家了。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里，外公逢着村里人便说大孙女给她寄钱买酒了，是夹在信封里寄回来的，伸出两个手指头，骄傲地比划着：“二十块钱哦！二十块钱哦！”逢着高兴时，他会给人找一支他自己也省着抽的水仙烟，停下来跟人摆摆龙门阵，言语间满是骄傲和欣慰。当人家附和着说：“你享福了，这个孙女没白养哦，你老人家福气好。”外公脸上的笑意便更浓了。经过外公这么一番宣传，附近周围的人都知道锦梅挣的第一笔就孝敬了外公，同时也被邻里村人当作了孝顺的典范。

外公好酒，每晚必酌两口，无论有菜没菜，都倒上小半碗酒，喝完也不再添。遇上秋收时节，便抓上一小把花生，一边剥花生米一边抿一小口酒，花生不能拿多，那还要留着卖钱的，酒也不多，得省着喝。许是因为白日里的劳作太辛苦，喝了酒晚上能好睡一些。逢着家里买肉打牙祭的时，外公也会多倒一点酒，享受一番小口吃肉小口喝酒的快乐。凡事都不能多，物质不丰富，都是省着来，小口也有小口的快乐。

外公也好烟，以往是父亲给他买的水仙烟，干活累了，他总会抽上一支，当烟圈从他的嘴里鼻孔里吐出来的时候，也是放松劳累身体的时候。后来家中境况艰难，外公不再抽水仙烟，而改成用烟斗抽烟叶子和烟丝，那个便宜，但抽起呛人得很，可外公不介意，咳嗽几声后，依然抽得津津有味。

原本外公的日子很简单，有活干活，有酒喝酒，有烟抽烟，这样的日子便能赛似神仙了。

锦梅想着自己挣钱了，父母身体也渐渐好转，很快就能让外公卸掉肩头的担子。她盼望着日子会越来越好，外公可以多喝两口酒，多抽一盒烟，可以每个月都用到孙女随信寄的二十块钱，那样该多好啊！

然而，意外总是让人措手不及，防不胜防。

平时能走能跑，能在地里劳作，能挑百把斤担子的外公，在煮饭切菜时，只因一块萝卜掉在地上，侧身伸手去捡菜时跌倒在地，便再无法爬起，也无法发声呼喊，只能在嘴里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

生命有时候脆弱得像一个陶瓷碗，一不小心掉在地上就全碎了。

路过的邻居听到外公的呜咽声，才找到了人来把外公拖起来了。被扶到床上的外公已经无法再说出完整的话，邻居都说没得救了。正是做午饭的时间，外公还没有吃饭啊，不能让他饿着走啊。母亲央人到大马路的肉铺去买了二斤肉，做了外公往日喜欢吃的回锅肉，肉片汤，一点点给喂给他吃。可外公已经很难再咽下这些平日渴望的肉菜了。

外公嘴里发出“咿呀呜呜”的声音，眼神呆呆地看着门口，朝一个方向看去，仿佛看得很远很远，他的眼角淌着泪。母亲知道他在看什么，想什么，她含着泪将耳朵贴近外公的嘴边，只听着他用尽全力张嘴，想要发出声音，却仍是含糊不清，但母亲读懂了外公嘴里的话，他喊的是“锦梅”的名字，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想要抬起手，指向孙女在的远方，但终究还是无力地垂下。

母亲不忍心看着外公闭不了眼，她能蹲在外公耳边跟他说：锦梅在广东，太远了，回不来，等她回来一定让她给你烧纸钱，到坟前给你磕头。

听了母亲的话后，外公再看了看那个遥远的方向，终是闭上了眼。他没能再看到他的孙女锦梅，他不能再守护他的孙女了，他没能再把他的孙女送回学校。他带着遗憾走了，离开了他的孙女。

锦梅收到家里的来信是在外公离世两个月后，她趴在铁架床上哭得昏天黑地。外公走了，她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她说过要挣钱孝敬他的，而他却仅仅用了二十块钱，就再也用不上了。

两年后，锦梅从广东回到老家。这个熟悉的家里，已经没有了外公的痕迹。没有照片，没有遗物，什么都没有了，外公生前所用的物品都随他一起埋葬了。

锦梅跪在外公的坟前一边烧纸钱一边哭。外公的音容笑貌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外公高高瘦瘦，说话中气十足，干活时利索得很，走路时也飞快......他总是说：“娃儿，等我挣了钱，就给你买......”

外公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守护了女儿女婿，守护了孙女。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但他却享受不到了。那二十块钱带来的快乐，便是他生前最幸福的时刻。

人生啊，有太多来不及，只愿守护你的人和你所守护的人，都能不留遗憾......

2024-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