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很幸运,顺利通过考核进入宫廷当了御前琴师。
当他在乐师宿舍里兴致勃勃擦琴的时候,无意听到了一个大八卦。原来宫里之所以开始频繁征召乐师,是因为新任的小皇帝是个瞎子。因为眼睛看不见东西,耳朵灵光,就格外喜欢听个曲儿,这也是寥寥无几的娱乐之一。
原来我的幸运是建立在皇帝不幸基础上啊,琴师略略大逆不道地想着,然后甩了甩头试图抛弃这个想法。
虽然与琴师无关,可他的心里总是有那么一丢丢的愧疚,加上恻隐之心,所以轮到他在御前弹奏的时候,总是收敛了几分平日里常见的散漫,多了几分用心。
因为琴技上佳,加上偶有新曲谱就,所以琴师在御前弹奏的机会越来越多。与小皇帝的接触也就随之多了起来。
有次,他按例前来,还未走到门口,便听到里面隐约传来声音:“朕就是不想喝药,拿开!”
原来还是个怕药苦的孩子,琴师了然地笑笑,然后进门拜见。
“斗胆摒退其他人,以臣的琴音为伴,服侍陛下喝药。”
琴师的方法十分奏效,小皇帝果然松了松眉头,把药喝得一干二净。喝完以后,小皇帝抹了抹嘴,嚼了一颗蜜饯,含含糊糊地说道:“朕不是小孩子。”
琴师嘴角扬了扬,回道:“陛下说的是。”
“可是他们都把朕当做小孩子。”小皇帝小声嘟囔着,小小的个子坐在龙椅上,腿不够长,只能悬空,可以晃悠来晃悠去。
“陛下何意?”
“有宰相,他总说朕还小,不懂朝政,所以总是不把奏折给我看,也不让我拿主意。可是我知道,臣子里全是他的学生和心腹,他们只听他的,不听朕的。还有大将军,朕不知道他每天在做些什么,也不懂练兵打仗,朕心里慌。对,朕的眼睛看不见,他们还不想让我听,简直又聋又瞎!”
那陛下的母后呢?琴师想问,然后猛然想到,在八卦小组那里听到,小皇帝出生即丧母,幼年丧父,着实不是一般的可怜。
琴师试着宽慰:“当下一片繁荣盛世,是陛下的福气佑泽,臣等跟着沾光。”
“若是你有一天既看不到,也听不到,你会怎么办呢?”
琴师诚实地想了想,莫说一日又聋又瞎,就连片刻也承受不了。
琴师的恻隐之心又大了几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如果可以,就让臣来当陛下的眼睛和耳朵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在琴声的掩盖下,琴师念起了治国之策、统兵之道、史家书籍。他还将从师父那学来的、为了强身健体而练的功夫教给了小皇帝,“虽然不见得在御敌时多厉害,但起码可以让你快快长高。”
小皇帝撇撇嘴,虽然一脸不屑,但还是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
因为长期笼罩在阴影当中,小皇帝的睡眠总是很浅。琴师就守在床头,一遍一遍弹奏安眠曲。小皇帝偶尔会做噩梦,他就搂着小皇帝的头,轻声抚慰,也不管自己一日只睡了三个时辰。
有时候学得太苦,小皇帝失了耐心,琴师就会摸摸他的头,掏出一块糖哄他,“在臣这里,陛下可以一直是任性的小孩子。”
琴师为了小皇帝的眼睛,开始以身试药。宫里一位好心的太医暗中劝他,药中大泛有毒性,且不易排解,如此频繁试药,势必劳损身体。琴师谢过这位太医,然后眼睛也不眨一下地把新熬出的一碗药喝下。
当宰相和大将军发现不对劲儿的时候,已经有些来不及了。小皇帝越长越大,逐渐玉树临风,也有了皇家威仪,看上去有了皇帝的样子。早朝时他也能听懂朝臣们的议论,批改奏折越发顺手。不过,他们还是联手把琴师打进了天牢,罪名“妖颜魅惑,图谋不轨。”
宰相和大将军还把小皇帝“请”进天牢,让他好好看清琴师的模样:身上的汗渍和血渍混在一起,囚服因为鞭子抽打已经变成了一条一条。腿骨已被打断,耷拉在地上。
琴师看到小皇帝来了,咧嘴一笑,说:“臣只抚琴,并未涉及其他。”
陪小皇帝来的将军勃然大怒,上前一步,一把掰折琴师的右指骨,叫道:“死鸭子嘴硬!”
手指对于琴师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这招直接让琴师成了一个废人。
手指断裂的“嘎巴”声在空旷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还有回音。小皇帝心尖儿颤了颤,但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琴师的教导下,他早已学会不动声色。小皇帝转身走出牢房,在内侍的搀扶下,脚步没有一丝停滞。
后来,小皇帝越来越强大,他暗暗培植了新一代不屑依附党羽的朝臣,因为腹有才华,在朝堂上越来越耀眼,慢慢站上了重要位置;新任武状元有勇有谋,多次阻挡北境侵袭,守一方乐土,手握重兵兵符;而慢慢老去的将军,则被小皇帝以“颐养天年”的借口遣送回了老家。
足足用了五年时间,小皇帝才敢松掉心头这口气。他想去天牢把琴师接出来,负责打听琴师家乡籍贯的探子却来回报:琴师原是敌国的赫掳将军,战功彪炳、威名赫赫,曾连破我朝北方三州,如入无人之境,对我朝威胁巨大。只因常在主帐中指挥,且喜戴面具,所以他的容貌几乎很少人知道。
石破天惊的消息,小皇帝将琴师的不动声色练得愈发纯熟,这回连心尖儿都没有颤。他没有改变行程,依旧去了天牢。
小皇帝说:“朕感念你当初的帮助,若没有你,朕恐怕还是那个嫌弃药苦的小孩子,被宰相和大将军欺负成空架子。”
琴师听了,咧嘴笑了笑,眼睛亮得惊人,嘴里连连说着:“真好,真好,你变得真好。”
“现在朕只问你一件事,你可认识赫掳将军?”
琴师的笑容渐渐僵硬,“我不想欺骗你,”然后他嘴角的弧度又大了几分,“我当然认识,赫掳将军就是我。”
“很好。”
小皇帝侧了侧身,对身边的侍从说道:“赫掳将军已被生擒,明日问斩。”然后,他像五年前那般,脚步没有一丝停滞地走出了天牢。
因为走得太急,小皇帝没有听到琴师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在臣心里,陛下依旧是那个不爱喝药的小孩子。”
琴师身头分离的那一刻,尽职的小狱卒打扫起这间已经空了的牢房,从草垫下面翻出一块用血写满字的白布,因为内容为药材组合,所以呈给了太医院。
太医院回道:“这是一副治疗眼疾的药方,方子倒没什么奇特的。药引却有些奇怪,是‘臣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