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只如流光一闪便已不在。阿如走时翻杨的裙角,立在黄泉,裹着风沙声唤:“孟婆,你我还会再见的。”
阎王笑道:“那是自然。”他将一块符节扔给阿如,“以后不必偷偷摸摸来。这样有趣的仙子,当是常来。”
我一眼认出,那块符节乃出入地狱之门所用。阎王倒大手笔,出手不凡。月老立得远,温润如玉,眉目温和。他远远向阎王行礼,“多谢阎君之意。只阿如顽皮,断不可用此物,来与阎君添麻烦。”
他示意阿如归还符节。阿如喜笑谢礼,“阎君此意更表地狱与天界之情意。”
“我又怎可拂了阎君好意。”阿如转头飞去月老身边,“师父放心。阿如定不会再顽皮惹祸。”
这样无趣的场景,我乏味至极。随手行了礼,也算送别。便独自回了黄泉。我随意飞上茅屋,坐在顶上眺望整个黄泉。处处相似,又处处不同的风景。说不清,道不明。
“你在想,本君为何留了阿如在此,却毫无动作?”阎王悄无声息而至。亦坐在我身旁。他的眼睛深沉,漆黑一片。像幽邃的大海,望不见底。
我摇摇头,淡淡回他:“我只是在看黄泉有何处不同。”
“自我入地狱起,便从未看懂阎君的心思。我又何必费这力气,来猜阎君之意。”浮在虚空冥火忽闪而落。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像狐狸的尾巴似的。
阎王两条眉拧了,竟然把本君想做老狐狸。他狠狠瞪一眼孟婆,“孟婆好心思,明知本君之意,却故行他法,阳奉阴违的手段是从天界带来我地狱而用吗!”
我对上他漆黑的眸子,“阎君此话何意。孟婆愚钝不知受阎王何意?要行何事?故不知何为阳奉阴违。”
阎王不禁头疼,当初捡她回来,觉她蠢笨不堪。才会弄得半死不活。也算颗可用之棋。不曾想,这女人不仅蠢笨,还喜管闲事,自作聪明。他倒失了耐心,“你既已猜得阿如乃你当年在杀仙台所剔仙骨所生。又为何不直言告与她呢。”
风声沙沙,阎王之话落入尘埃。我恭敬的回:“原来如此。孟婆知晓了。”
阎王挥手一杨,一道凌风划破,“你当真如此装傻?”
“我想做黄泉孟婆。”我低头淡淡回。
“如果阎君已不再需要孟婆。那孟婆也可告离地狱,去寻一处可安生过活的去处。”我抬头望他,眼中带笑,“还望阎君体孟婆之心。”
我跳下茅屋,衣裙翻滚,望着昏暗的地狱,竟也觉得十分美好。我不懂阎王之意,我只是想做黄泉孟婆罢了。“阎君可知,死过一次的人。最怕的,便是再死。”
话落,飘散在八百里黄泉之中。我不知他是否可知,我只愿后生得安,无事无非。
漫天黄沙飞扬,阎王立在当中,漆黑如影,如鬼如魅。他失魂一笑,三界自然,可又有谁能得自然而活。阿香,并非本君不知你意,不遂你心。
天道好轮回,命,终是注定。你我皆无处躲,也无处逃。
茅屋内,灯影摇晃,今日一番言语,实是我真心话。从天界下来的七千多年,日夜轮回,我从未真正放下。可我亦从未真正再记得。
放不下,也记不得。许也不失为一种最好的继续下去的方式。黄泉孟婆,倒也还算不错。
窗外风沙嘶鸣,我收了窗,结魄灯依旧挂在茅屋上,照出他幽黑的身影,我一望他,他似有所觉,忽地消失在了原地。
我皱眉难受,不知他所想。却也莫明觉得,有所亏欠。他救我曾言,他救我并非行善心善行。
可他也只此一句,再无他言。
想来我还是继续熬汤,以还所欠吧。
半月以来,黄泉算得清净了。无天界人,无地狱王。阎王不知何去,已数日未归。
一众鬼差如平常一般,来回穿梭在黄泉之中。远远便见判官绕开了走过我的驱妄台。我心中冷哼一声,阎君这般做派只像个气急败坏的劣童行径。真是半点大度全无……
我甩了袖子,提了灯去向虚无深渊。地狱也无他景,无故人。妖姬常在深渊轻唱许多不知名的剧本。我将灯落在一旁,踏上虚无浮生莲花。
妖姬也浮上来,缥缈空灵,一双眼睛清澈如泉,“婆婆来了。”
我轻笑,问她:“近日可可是无人前来看你?”
她点头,又摇头,笑得恬淡,“婆婆不是来了吗。”
我答非所问,料定心中所念。他果然,不在这黄泉。心中莫明荒堵,不知所谓。难道,不为同谋,就再无需有瓜葛吗?而我,所求又真的只是活在黄泉,做一孟婆吗?我心乱如麻,三千烦恼银丝飘散。
妖姬轻轻哼唱着一首温情小调,轻轻柔柔的飘去黄泉。
她一首唱完,我的心情却依然绞乱。结魄灯忽闪的昏黄灯光亮起,我问妖姬:“你可曾后悔活着?”
妖姬先是一愣,歪着头仔细想着。她不再记得伤痛,她分辨不出我所问。我有些愧疚,为何再向她提起曾经。
“这话原不是问你。是问一个故人。”
妖姬淡淡笑着,“婆婆可是烦恼何事?”
我摇摇头,“许是活得久了。”
“胡思乱想罢了。”
妖姬嗤笑一声,又温柔说:“也许,婆婆就是问我。”
“只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便回不了婆婆之问。”
“无妨。”
我走出虚无。生怕自己再说出什么惊扰她的话来。提了结魄灯原路返回时,黄泉风吹散了多日的黄烟。一片清明之下,天空并不辽阔。也不可能有鸟能任意飞扬。
袖中的阳卷突然散发出微光。我神色一怔,回头去望身后漆黑一片的虚无。
是他……
朦胧一片的黄泉,并不见他的身影。浅风送迎,我依稀嗅到他的灵气夹杂着一丝血腥。他是这黄泉之主,谁又能伤他至此,入这虚无疗伤。
其实,他大可不必躲藏。我继续提起灯,长叹一口气。他的筹谋,我从未懂得。更不会,成为影响。
又何必,如此。
风声消散去,人亦装聋作哑。我们,都是藏着笑的人。
可叹不过是各人心思,皆有不同罢了。
虚无之境,妖姬淡淡的朝阎君笑着。
“你真是怪人。”
阎王抬眼看她,“你呆的我的地盘,自是听我的。若多说一字。”
“你可以不用如此,我也会帮你的。”妖姬捂着嘴偷笑,看他一脸装狠。
“她经常来?”阎君瞪妖姬一眼。方才孟婆坐的那朵莲花飘近了他的身边。
妖姬笑得更欢了,“常来。”
“只是你们总不遇见罢了。”
虚无的风吹起阎王散乱的发。他的黑衣上有斑驳的血迹。妖姬虽不记得阎王的身份,但她是知道这个黑衣人是能力不凡者。
“是谁伤了你?”
阎君已经泡在这虚无整一日了。身上之伤已大好。只是细微疼痛不免。他双眼微眯,声音冰冷,“是兽。”
“不说就不说,干嘛骗我玩。你这样的身手,兽怎可伤你!”妖姬愣了片刻,不满的反驳道。
她沉了身形去深渊之底,不再和阎王多话。她也知道,这个冷酷的黑衣人大概并不喜她打扰。她也还是离远些好。
阎王沉默的出了虚无。明日,也许会听到天界的消息来了吧。
那个人,也该来了。
这几万年的债,也该算一算了。
我今日醒得早了些。昨日虚无受风,今日竟觉有些头疼。
驱妄台前,众鬼轮回之道。我将汤碗碗递去。或听他人,只言片语的诉说。也或,同殇一场。
一眉目俊郎,身形高大的男人停留在我的驱妄台之上。他望着我,似乎努力在想起些什么。他唤我:“婆婆,似曾相见过。”
我淡淡一笑,“黄泉的鬼,死来生往。孟婆汤一碗,情仇断肠。我们可曾见过或不曾见过,都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男人朝我做辑,端过我手中之碗,“婆婆言之有理。可小生前生有憾,负一姑娘。我曾与她,花前月下,山盟海誓。此生,长相依,长相守。”
我慢慢摇头,想起前世痛哭负王生的李双双。今生她一身白衣素面,灰头土脸,名唤李芳。她不记得前世在忘川流下的泪,她只问我:“婆婆,为何人世之苦,苦于甜蜜无所存。”
她捧着汤,清泪两行。轮回之行,她并未得其幸,免于殇。此生,她倾其所有付与情郎,最后,却也只换得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她的情郎,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来她的家乡投奔亲戚。可怜亲戚多年前,就早已人去楼空。不知音信了。而她与他却因一面之缘,情深且长。她违逆父母,执意与他结成百年,私定终身。她掏出体己,变卖首饰,送他上京赶考。
她的情郎终不负所望,中头举,殿前面圣,幸得其赏。
可他却忘了,家中苦守娇娥娘。恋上了京都富家女子,成了双。
尚好青春,冻霜成茧,缚网成殇。迎来情郎喜轿,鞭炮齐响。却是与他人成双。李芳一身素白,跳了江。入了黄泉地狱。
我端汤与她,“所见,并非所得。”
“你看到了喜轿,却并未看到高头大马上之人,就是你的情郎。”
李芳苦笑,“哪里会假。虽未见他。可……权贵连亲,他到底是贪慕富贵,断不会错的。”
我淡淡道:“喝汤吧。忘却前尘,只看来世。”
李芳接过汤,冷淡至极,“来世,只愿与他再不相见。”她仰头喝汤,浑浑噩噩过了奈何。她怎会知,前世所许诺言。字字成谶。
男子晃了晃头,继续唤我:“婆婆可是知晓李芳的消息?”
我摇摇头,回过神来。“地狱之鬼,生死往来。我从不曾见过李芳。”
男子嘴唇亲乌,怪诞的笑着:“我的芳儿,天生善良。想来,必是长寿安康。只愿她,能百年后,再来此黄泉。”
“世上之事,天定。无人可改。若你与她有缘,天涯海角亦自会相见。”
“汤,凉了。”我收起他的阳卷。
男子朝我一拜,重言托道:“我与婆婆一见如故,求婆婆应我这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至于是否能应你之求,我却不能应之。”我摇头叹气道。
“我可否留下?在这黄泉守一生一世?”
我摇摇头。无能无力。
男子却点点头,“罢了,再求一事。还望婆婆若是见她,切莫告与她……我虽不负她所望,考取功名。却为奸人所害,死于返乡的路上。”
我点点头,算是应下。见他喝过汤,踏过黄泉奈何。才重重叹气。
月老突然出现在我身后,阿如也来了。她飞去一片落红,一根红丝牵动,入了王生远去的魂魄之中。我转头冷笑,“阿如仙子好本事。”
“可医死人之情,一线牵之。”
我望月老,想起那日阿如手中的合月钗。阿如撇嘴,“我只不愿看有情人受苦。如此,这对有情人来生,能得终成眷属。”
“孟婆此话,过之如鞭。我却不知,为何?”
我冷哼一声,不愿与阿如多言。月老神色微愁,他乃月下老人,掌管人间烟缘。自是知道原王生与李双双十世轮回,或可换一世相守。如今,被阿如红线牵引。便全消了情丝苦楚,凭的,不过是一根红线做媒。捆绑罢了。
况且,如此有违自然轮回之道。只怕日后,反噬之力,会更加折磨这一对苦鸳鸯罢了。
半晌,他才望向我:“阿如年纪小,不懂其根本。搅了孟婆阴德成全,还望……”
我没好脾气的冷声道:“与我何干。月老上神切莫多想!免得你这宝贝徒弟,三番五次寻我滋事!”
我胸口窝火,恨得烦躁。
阿如那斯却喊道:“我今日前来不是找你麻烦!”
“天界刑神蓐收,不日前遭人袭击。重伤至魂魄游离,我们是奉命来……”
我转头抓了阿如的袖子急问:“你说什么?”
阿如一愣,有些茫然,“我说我们是奉命来……”
我立刻打断她,又凑紧一步,“刑神蓐收?”
“与……秋神蓐收有何干系与否?”
阿如茫然摇头,一把打落我的手,“什么秋神?你是地狱待久了,怎会弄错刑神蓐收?”
我手上一空,望向月老。月老也不知我意。“孟婆所说不错。”
“蓐收本也为秋神。后来不知为何,受了意外,失了神魂。白帝为了救他,耗费了毕生心血。传他功力,渡他往生。”
“蓐收才得以成为天界战力最高者之一。可也听闻,他还是丢了一缕元神。失了情爱。不过,天界本就不需要情爱。到也无妨。”
我冷笑道:“月老所说极是。”我的眼光似刀,扎进他的眼里。他一片清明之下,也略有波澜。他继续道:“后来,蓐收几次大战妖魔两界。所以他就从一个赋闲的秋神蓐收,成了刑神蓐收。”
我听得原委,黯然心绪。面色淡然,“原来如此。”
月老询问道:“孟婆为何如此紧张此事?可是有何要紧?”
我抬眼对上他询问的眼神,掩了心中所思,“并未有他。只不过好奇罢了。”
“原来我也是不曾知晓的。到底是师父厉害!”阿如惊叹道。
月老浅笑,“傻丫头。秋神蓐收之事,万年有余。你自是不知。”
阿如笑得一脸无害,摇头晃脑,童仙模样,瞧着可爱。我一身肉麻,提了结魄灯便要离去。却听阿如忽然拍头大喊:“对了!”
“方才孟婆插话来问,差点忘了正事!”
我顿住脚步,隐隐觉出不安。难道,真的如我所料,是阎君所为!他做事怎如此莽撞,还教天界留了把柄寻到地狱来找他。我正打算着,便听阿如喊道:“我们是来借孟婆手中结魄灯一用的。”
月老也点点头。他似乎看出我今日异常。眉眼中有些担忧。
“结魄灯……你们要这灯何用?”
阿如翻了白眼看我,“亏你乃孟婆,掌结魄灯数百年。这样问题还用问?”
“拿结魄灯自是为了结魄。”
月老拦住阿如,温言道:“那刑神蓐收,被人拼命重伤。却只偷了他神元之魄。令他昏迷不醒,难归本体。所以才来借你这灯一用。”
“这灯,遗落了几万年。却不曾想,如今竟在你手里。”月老感叹道。“若不是阿如那日告知。我们却也无从得知的。一切,想来皆是缘法。”
若说之前,我还猜测是否为阎君所为。如今,倒不必猜了。从不久前,他引阿如得知结魄灯。却是为今日之用。
可他所为,到底有何目的?
我仍然猜不透分毫。我淡淡回月老:“容我上禀阎君。此法器乃他所有。我却是做不得主的。”
月老点头。阿如却又撇嘴,“真是麻烦!”
“不过借与一用罢了。又不是要夺你这没甚大用的法器……”
她喃喃一语,被黄泉黄沙冲散。我不愿多言,提了灯快步走去。想寻了机会,禀了阎王。
黄沙遍地,路无行径。草木不生。生灵来往,皆无踪迹。我眯眼看去,黄泉寂静,像死水滚动,昏黄一片。
手中的灯,滚烫炙热似火。这灯,借与不借,怕也早在阎君之算。
我不过是,徒添烦恼罢了。
想来,人总这般。凭己之力,想撼君之心。如风入四海,吹起狂舞尘埃。吹不起玉树林林。
刑神蓐收,你又到底,是否记得,曾经的阿冥。
阿冥……
这篇续完了昨天的。
哈哈哈,我这自己挖坑自己跳,一跤摔进无底洞了。
阿冥……蓐收……曼陀罗华……星宿君……王生……李双双……
继续大集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