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她之前,他在世俗中,虔诚地活。
他虔诚地在三餐四季中沾浑身的油烟气息,虔诚地点燃每支烟,吐出呛鼻的叹息。他在清晨苏醒,凌晨入寝,怀一套房子两辆车的人生理想,在上司与同事间打拼,闲暇时也乐得去听别人抱怨的“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第一次见她是在酒吧。当周遭人都拼了命地相互试探时他视线突然模糊,衬出了她和她的红唇。至今每每想起,仍荒谬地生出一股宿命感。
他不敢上前攀谈,于是她隔着觥筹在缝隙间向他致意。
他没有回应,低下头闷掉余下铺底的威士忌。
他凭着挤破头拿下的出差机会到了巴黎。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某种浪漫情怀,但他争取到了巴黎,租下了酒店一个背光的小房间。他每天背着公文包在每个地铁站跨过躺在毯子上的流浪汉,回到房间后里里外外上三层锁。
那天清晨他兜兜转转到了塞纳河畔,在亚历山大三世桥边发现了她。阳光突然浓烈地撒下来,她又笑了,红唇勾起弧度,在日光下漂浮起来。
他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搭讪。
他们没攀谈两句就被她拉下了桥,沿河岸慢悠悠地游荡。他察言观色,找个时机问她名字,却每每被拉到一座座桥上,不做停留又踱步回河岸。
最后他们停下了,他脑子里一直羞于见人的鬼怪与宗教故事反倒逗得她咯咯直笑,然后她又给他讲电影,爱情题材的和冒险题材的。他静静听着,视线越过桥上沉重的锁,凝视着意外符合黄金分割比的烟头。
当她提出去卢浮宫时,他看了看腕表,惋惜地解释自己需要回去休息,准备工作。
“你是作家吗?”她跳上栏杆坐住,轻轻地摇晃双腿,这次的笑显得娇憨。
他也笑了,轻轻地摇头。
“翻译?”
“也不是。”
她将手肘搭在双膝上,单手托腮,以一种溢满好奇的眼神望向他。
他向她解释外企,看着她眼底的兴趣黯淡下去,于是自觉地沉默下来。
她对着他的腕表愣了会儿神,又跳下来,靠近他,浅浅地笑,“但你蛮有趣。”继而转身,轻快地走远,仿佛那句话译成某国语言意为“再见”。
他也没再停留,转身穿过林荫,地铁站,还有其他的什么。当掏出钥匙给房间上第二道锁时,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没问她的名字。
那日房间出奇的明媚,像是铺垫下了接下来几天连绵的阴雨,他坐上归国的飞机时,还在惋惜再未见一次巴黎的晴日。
再一次见她是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他站在玻璃门外,无奈地笑,不自禁地擅作主张,给她贴上浪漫的标签。
他走上前,等待她发现自己,凝视着她惊喜的笑,一颗惶恐的心终于安定。
“你的名字,还有电话。”他故作轻松地笑着,不经意掏出签字笔和攥皱的便签。
半杯咖啡后,她轻轻拽了下他的袖子,“看电影吗?”她此时却偏偏带上一丝小心翼翼的模样,红唇依旧向上扬着,却紧张地抿起。
于是他们用普通票价意外订到了空场次,他惊讶地问她这部片子是不是不好看,她又笑了,眼睛用力地眯起来,笑得双腮微微发红。他们做到第四排中间,肩并肩,裙摆蹭到皮鞋鞋面,灯灭下来,影院里肃静极了,然后银幕出现了宏伟的台阶,出现了一个胖男人,再缓缓打上-The Legend of 1900。
当琴声在摇晃的船舱内炸开的时候他按耐不住,屏着呼吸转头凝视她。她的双唇因激动微微张着,深黑的眸子好似闪着光。
“你们看见玫瑰,就说美丽,”他没来由地想起这段话,“你们看见玫瑰,就说美丽,看见蛇,就说恶心。你们不知道,这个世界,玫瑰和蛇本是亲密的朋友,到了夜晚,它们互相转化,蛇面颊鲜红,玫瑰鳞片闪闪。你们看见兔子说可爱,看见狮子说可怕。你们不知道,暴风雨之夜,它们是如何流血,如何相爱。”
他仿佛与她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谐,周末约去散步或看电影,工作日便互不联系,即便是短信。
她敲门走进他的公寓,大大方方地搬来一个半人高的音响,他惊讶地看着她转了几下按钮,音响就踢踢踏踏地唱起“16 Ton”。
她明明穿了件素色长裙,跳起舞来还显得那么洒脱。“You load sixteen tons, what do you get,Another day older and deeper in debt...”她跳着便又唱起来了,摇头晃脑地,唯那一抹红唇还显得妩媚。
他有些看呆了,缓缓伸出手去,客厅只开了一盏橘黄的台灯,把她衬得柔和而温暖。他的胃部仿佛被人绞住,使他又酸涩又感动,他将手又向前伸了一些,他想触摸她,抱住她,或者,如果可以的话,吻她。
命中注定般,就在此时此刻,他顿悟了。
或许是她的容貌提醒了他,上帝她真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但亲爱的读者,您若认为这是一段赏心悦目的爱情,那您真的大错特错。
他敏感,理想化,甚至有些时刻能散发些智慧洞察的气质。但每当他看向每一片反光镜面,看向同事间定期的合照,他总是羞愧,为他不起眼,甚至木讷的五官,为他无神的双眼。
无数次,他偷偷去画展,在文艺复兴时期油画下油然生出自卑,于是他不再去画展或演唱会。他把动情的时刻留给了香烟,留给了每每使他头痛的烈酒,空留一颗千疮百孔又算得上细腻的心,怀着一房两车的至高理想。
他向生活屈服,他想,但她没有。
所以,他怎么配再去见她,怎么配把她再扯进这个物质世界中。
她摇晃着身子跳了过来,握住了他伸向她的手。
“跳一曲?”她浅浅笑着,唇角仿佛永远向上勾着。他下意识抽回手。
“不,”他慌张又勉强地笑,“亲爱的小姐,看我单独给你跳吧。”
记不清从哪天起,她变得无理取闹,她被迫听着他为了求职耍过的手段,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但那天她变得无比温柔,“你不喜欢这样,是吗?”
“你不喜欢这样,你不喜欢害人,也不喜欢这种无时无刻不算着利润的工作。”
他看着她笃定地下结论,忽然生出一股自离开母亲后再未有过的委屈感。他觉得自己真的软弱。
“你看电影很有一套,你也爱写故事,你去当编导吧。”她说着,无比天真。
他无奈地笑着,不清楚怎样才能给她解释清楚,关于面包的现实。
“不。”
她的眼中终于显得黯淡了些,红唇抿起,透着一股嘲弄,“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觉得我不现实,太疯狂,而我觉得你不可理喻。”
“你觉得钱,房子和车子就是人的一辈子,但当你临死的时候,你总会后悔没有去一次卢浮宫,没看某场周二晚上的演唱会。”
“你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你厌恶的东西上,换来房子车子,却永远摆脱不掉自己越垒越高的意难平。”
“所以我认为你才是不现实的。并且若你认为我不现实,那你凭什么就觉得我是真实的,像电影里那样来找你,遇见你,和你相爱呢?”
“你仔细想想,我真的是真实的吗?”
他惶恐了,他看不懂她是带着讥讽还是怜悯,看不透她是不是透着光,只是个幻想。
她静静立着,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认认真真地研究起她的真假,最终叹了口气。
“再见。”这一次,这两个字倒是来得郑重。
他没有什么波澜,又虔诚的投入属于他的,生活。
他虔诚地赚钱,虔诚地相亲,意外发现对方是自己的同事。
他把她娶回了家。她现实,小气,肤浅,八卦,不懂打扮,脾气易怒,但是她善良。
她真的很善良,还有担当,当第一个孩子出生时,他们请不起保姆,于是她辞去小职员工作,在家当着家庭主妇,算得上白净的双手生起了老茧。
他这样过了余下的一生,看着她的双鬓渐白。他们之间的话不算少,她给他分享生活琐事,却未曾紧张又害羞地看向他;他用任何人听了都会笑的笑话逗她,但不曾向她吐露内心。
上小学的儿子跑来告诉他妈妈是英雄,他转头凝视她眼角的皱纹,微笑了很久,想起了一句“相濡以沫”。
她是搭档,是亲人。
他想,原来人生是游乐园,宣传片做得令人向往,让你爱上了旋转木马,爱上了摩天轮,跳楼机还有除此之外所有的娱乐设施。但玩到某个时刻你盯着渐少的票卷总会领悟,有些设施你永远没资格去体验,永远排不上队,无论你肯花多大的价钱,赚到多少面包。
虽然这样不算妥当,他总忍不住偷偷拿出那个姑娘最后给他寄来的信,想起她那抹明媚灿烂的红唇,在下午四点坐在阳台上缓缓地读。
有时他读到一半总会无奈地笑起来,心里悄悄诋毁她有多么恶毒,用这种方式让他看清自己的意难平。
那娟秀又坚定的字形,倒像刻进了他的骨头里。
“你在母亲的子宫里
彼时仅仅是一团无助的灵魂
那片灵魂浪漫,浓烈
发誓未来听到某首歌时要震慑你的心脏
可后来你长出血肉
血肉以灵魂为养料
摧毁着,吞噬着,吸收着
你的皮肤生出饭饱食足的光泽
显得神气又动人
当你内里彻底空荡时你呱呱坠地
你用第一声嘹亮的啼哭响彻人间
你生而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