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针在额角划出的伤口渗着月光。第一百零三次数到树冠缺口时,苔藓突然在树皮上睁开眼睛——它们的瞳孔是凝结的松脂,将坠落的星子熬成琥珀。风从七片不同走向的叶脉间穿过,左边的枝桠在模仿右侧的摆动,却总比镜像慢半拍,像被自己影子绊倒的舞者。
腐叶土下传来细碎的咀嚼声。某条根须突然绷直,像竖琴弦被无名手指拨动,整座山的骨骼都在共鸣。苔衣覆盖的岩石正在渗出盐粒,那些白色结晶沿着龟裂纹路攀爬,把自己伪装成尚未融化的冬雪,却在触碰到地衣的瞬间蜷缩成灰烬。蚂蚁队列在倒木上遭遇塌方,工蚁们搬运的荧光菌丝突然集体发光,将断木内部的年轮照成透明的指纹,每圈纹路都在低声背诵互不相同的夜曲。
溪水在三叠瀑前分成两股。左边的水流冲击鹅卵石时发出玻璃碎裂声,右边的却裹着气泡哼起摇篮曲。瀑底深潭的水面漂着七片枯叶,其中三片正逆流而上,叶脉里游动的磷火是它们偷来的星子碎片。当第一滴露水从蛛网坠落,二十七只蜘蛛同时调整丝线角度,将月光编织成镂空的牢笼,却放任蛾子的影子从网格间穿过,在潮湿的岩壁上投下带齿轮的翅膀。
老松的虬枝突然指向北方。那里的雾正在凝结成具象的形态:先是半截悬浮的树根,接着是扭曲的藤蔓在空中打结,最后所有雾气突然坍缩,露出藏在雾核里的磷火——六簇幽蓝在腐殖层上跳着不同的舞步,最东边的那簇总比其他慢三拍,却固执地重复着逆时针旋转,直到将周围的蕨类都染成歪斜的影子。
岩石缝隙里渗出的地下水在低处聚成镜池。池面倒映的星空正在分裂,北斗七星各自为政:天枢星坠向池底,天璇星却往云层里钻,摇光星的轨迹被游鱼啄成碎片,每片光斑都在水面上长出细小的腿,沿着池壁爬行时留下盐粒组成的星座。当第一声蛙鸣撕裂寂静,所有倒影同时痉挛,池底沉积的月光突然沸腾,将游过的蝌蚪镀成会游动的银箔。
最西侧的山坳里,两簇蒲公英正在进行无声的战争。白色绒球借着夜风偷袭对方领地,却在接触的瞬间全部石化,成为悬浮在半空的雪晶状体。枯竹的断口处渗出暗红汁液,沿着竹节往下滴时,每滴都在空气中画出不同的符号——左边是螺旋上升的救赎,右边是无限循环的诅咒,中间那滴悬而未落,将两种轨迹融成滴血的眼睛。
当晨雾开始吞噬山林时,所有矛盾都在进行最后的媾和:倾斜的树影努力矫正身姿,却在触地前一秒恢复扭曲;逆流的溪水突然顺从地势,却在转弯处偷偷分流出一股继续逆行;连磷火都开始同步闪烁,只是每簇明暗交替的频率依然暗藏分歧。最后一片残月坠入树冠时,整片森林都在发出轻微的、类似瓷器拼接的脆响——那是千万个破碎的自我,在黎明到来前,又勉强拼成了同一幅晃动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