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们把某种不好割舍东西,用一种有偿的约定,把它当了。不是卖,更不是丢,却比这些行为更为残忍,因为“当”含有被迫、不舍和些许希望,实际上是一种背叛。
周陶毕业了,好不容易毕业了,四年的大学生活结束了。
他的档案和其他没有找到工作的大学毕业生一样,挂靠进了当地的人才市场。回到家那段日子,他总往人才市场跑,以为有什么工作会被落实,他应该“按政策安排”一下。时间久了,才明白,那里只是个存放档案的地方。
在家呆着吧,也行,像摆在家里的珍贵物品,所有走过的家人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或打破了,只有自己的无聊和失落像灰尘一样慢慢飘落在身上。
读书的时候,他和所有混时间的大学生一样,肩并着肩站在某个楼顶,指着面前的万家灯火,心虚地豪气,“毕业了,如果连我们这样的大学生都没有工作,那这个世界就……”就怎样?自己都不是很确定,人家这个世界要为他而堕落到哪种程度。
那时候的大学生很珍贵,一个村都不一定有一个。他有点不相信,总觉得自己从逻辑上讲,怎么讲都应该比正常人要稀缺一点点。
在家呆到自己都不好意思的时候,慢慢就到街上闲逛。当你找什么的时候,那什么就会没有,他发现路边的墙竟然比印象中的干净,除了祖传秘方治疗难言之隐的残破广告,并没有招人的烦人广告。当地的报纸,除了密布文字,一无是处。连电线杆都突然不见,天空空空荡荡。
蓝领工人呆的地方都有保安,走卒贩浆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工作在他走过的地方全无音讯,所有的街道车水马龙却寂静无声。
当一个人足够落魄,皮鞋逐渐沉重,眼神无光到了涣散的时候,工作终于到来。广告公司!虽然很小,但是名字光荣!也不丢人。
没有什么客套话,老板看看他,行吧,等下你和我去一下客运中心,他马上就有了工作,连自我介绍一下都被省略了。公司只有一间房,地上全是锯好的招牌大字。小老板拿了个帆布工具袋,给他一个桶,和他一路火花带闪电就到了客运中心。师傅负责铲,他负责拿毛巾粘汽油在后面擦,玻璃外墙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广告和污迹。但是他感觉到很幸福,汽油都飘着花香。
也没有多久,他发现他的手,皮肤开始变硬,汽油干的地方都像结痂的盐碱地,手指缝开始刺痛,有的地方在肉眼可见地开裂。师傅很快就发现了,停下来,实在得有点尴尬,“不好意思,我忘记带副手套给你了……这样吧,今天你先休息,我来干。”从口袋里拿出来一张纸币,递给了他。
那天天气干燥又有冷风,周陶一只手放在口袋里,那张钞票让他一遍又一遍止不住地涕泪横流,在街上忍不住地一次又一次地蹲在拐角,角落里,另只手在外面。
有的事情很奇怪,世间仿佛有扇门,打开了,才算登堂入室。有了第一次的从业经验,周陶的工作开始有了着落,做经理,做学徒,跑腿做业务,神奇得很,只要他愿意,第二天就能找到工作,只不过做得都不长久。社会上的小公司招工,不外乎几种,要么是老板忙不过来,要么是老板做不了不愿做。周陶开始还明白不过来,总在思考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其实这些工作只想告诉他一个,先活着,精神是给吃饱了撑着的人散发感慨的蕾丝带。
有个工作他做得比较久。也像以前一样,在某个角落他发现了一个“公司”在招人。秉承着吃着碗里的,才看着碗外的道理,他去投了简历。顺便说一下,要事前投简历的“公司”,要么是骗子,一步步地引你入彀,要么真的是个公司。招苦力和剥削劳动力的地方,不需要简历,只要四肢健全。三天后,他如约面试。
面试的那个地方,叫红楼,但凡一个地方敢在当地叫红楼的,不是黑得发亮就是红得耀眼。这是他有史以来见过最宏大的面试,一个红裙引导他进入一个阶梯教室里,就坐在舞台中间一张孤独无扶手的椅子上,一盏射灯照着他的脑门,白色的光柱像个玻璃罩子,晃得他看不清下面的面试官。面试官大概是一群,因为更黑暗的尽头不时有迷离的烟头闪烁。不出意外,他是就业小王子,当然更是因为流落社会的大学生那时候还算是罕见的,放榜那天,发现那天一群的求职人员中,他竟然是录取的唯三人员。如此隆重而苛刻的录取,周陶感觉事业是不是要“步入正轨”。“正轨”的公司里应该有不近人情又娇媚的前台,有和不认识的富二代一起挤的电梯,有勾心斗角使绊子的西装同事.......
上班的地点很容易找,某著名小学对面的二楼。不高的骑楼中间夹着一条巷,巷根本就不长,也没有青石铺地,走进巷子就是骑楼的后门,根本不用寻找,顺着后门上到二楼,缓一口气适应过来了。还好,竟然二楼铺着红毯,至少没让周陶失望透顶。有三四个单间改成的办公室排成一排,没有假情假意的欢迎和引导,他在每一个办公室外探头探脑,寻找和蔼可亲的估计可以搭讪的领导级人物。也没费什么功夫,很快大姐大一样的领导发现了他,安抚了惊魂未定的年轻人,说了传统的欢迎客套话,把他带进了第二个办公室。办公室里已经有三四个人,年纪大的人叫刘经理,葛优一样的大眼珠子,摩的佬一样的半光头,尖嘴猴腮牙齿错落,飘忽跳跃的眼神感觉他随时准备骗秤。也行,人不可貌相有这种说法,历史以来,长相古怪的人都有特殊技能,比如天空中的雷震子。
这个公司据说是个做大买卖的贸易公司,前身来自本市一个非常著名的没落企业,因为官匪勾结老板被抄家下了狱,财富流落民间,仿佛一条高级项链,珍珠散落一地。这个公司属于项链中的暗线,和总舵分舵及其他明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起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可大可小的发展前景,有着承上启下串联引火燧发的重要地位,反正是个小公司。
周陶并不明白自己需要做什么,一个比他前一天到来的小个姑娘林梅成了他的搭档,作为前辈,她也不知道要做什么,长相古怪的刘经理也没告诉他们要做什么。唯一正常的是刘经理每天早上都认真地考勤,办公室就四个他的下属,每天他都生怕要认错字,手指在名单上认真地打钩,执着地强调,念到名字的人都要大声答“到”!很长一段时间,整个公司都有条不紊地在唠嗑,相互串门。这么隆重的面试,而如此清闲随意,是否这只是表象,背后是否会有一个风云诡谲的巨大惊雷,然后大家揭竿而起,打土豪分田地,天火燎原,翻君炉,吃蟠桃.........
周末,大家就到对面的小学去打篮球比赛。所谓的篮球比赛,就是男女老少分两边,拿着个球到处跑。刚刚开始,大家都还拿进球当一回事,试探性地往篮筐方向丢球,但是发现所有人都抱着篮球四处乱跑的时候,就疯了,尖叫声,喊叫声此起彼伏,地板和篮筐根本没响过,地板上三四个男女堆叠在一起抢球,当然,都是年轻的女子被压在下面,经理们使劲往里扣,球不球就不重要了,一堆湿漉漉的人在地板上明目张胆地耍流氓。像周陶这样职位低下的男职员,只有装模作样地跟着跑一下,去耍流氓,那是要挨白眼的,要是不跟着跑一下,呼啸着假装沉浸其中,那和耍流氓一样是不合群的。最后,老板们玩好了,拿着白毛巾擦着秃头,毫不客气地展现着自己白晃晃的大肚腩,意犹未尽腆着脸眼睛粘连地看着满脸通红的女下属,大手一挥,吃饭去!令人惊诧的是,大部分男女也都很喜欢,一边走一边意犹未尽地相互打闹,提议下周还来。周陶觉得脸颊隐隐作痛,强制的笑容让他脸部久久不能复原。和他一组的林梅,惊魂未定地跟在他身后,一个还没能叫出名字的美女走在她前面,背后内衣的拉扣只扣了一半,网球裙有一角已经开叉看得见里面粉色的蕾丝,她正了正胸衣的位置,很庆幸自己穿的是长裤。
这是一份很好的工作,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工作。每天除了按时到达,就没什么事了。没什么事的意思就是真的没什么事,刚刚开始周陶和林梅都心神不宁地坐立不安,也问过眼睛外凸的刘经理,大家都没空理他们,伸长舌头拉长脖子自顾自地抢着扎进密不透风的话题里,每天这个公司就这么浓烟滚滚,人嘶马叫的,声嘶力竭过后还要喝一口茶。俗话说,温饱思淫欲,闲极生鸟事,周陶和林梅并不是闲聊中的主力,眼神交互过后,前后脚溜出了公司。也没什么事,他们话题不多职位一样,所以不必相互讨好,相貌家世般配得好感都懒得滋生,走在街上藕断丝连一样前后踱着步,保持目光所至的距离,只不过是同一个公司还是同一个小组,免得将来心不照还不能宣的时候,不能同时回到公司不能撒一样的慌。以前好就好在没有即时沟通的电子设备,所以,不管慢慢地还是不慢慢地,他们上班时间都连在了一起,当公司里的气温逐渐上升,他们就踏着初生的斜阳走在了其他人都忙着谋生空旷的街道。他们不是文人骚客,交通工具又仅剩两条腿,中途还要回公司打卡,就像绑着不长绳子的鸡和鸭,跑得不远圈子不大,周边方圆内的事务一看再看,加上是本地人,没兴趣了解本地不多的风土。频繁地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惹得周围的干部群众都警惕地看着他们。
商店早已经逛出了火星,街道熟悉得能数出步数,就连进出公司那个巷口四周都是警惕的目光,慢慢地,周陶和林梅只能出现在公园里。只有公园才是安全令人放心的地方,溜达的太爷大奶眼神不好估计认不得他们,跳舞唱歌的人儿彼此目光粘连雷劈不开,带娃呼吸新鲜空气的目光全温馨地落在跌跌撞撞的孩子身上,小偷也不来这些心情愉悦的光亮角落。虽然彼此看不上,熟悉得不愿盯着对方的方向,避免尴尬,有人走过的时候,他们还都下意识地彼此相互打量做出有关系的样子。
林梅是南方特有的品种,身材比南方人还要娇小,北方的这个年纪的小妞大多身材细长和竹子差不多,她苗条得只能算是贴地生长的草,类似路边满地的地锦草,因为年轻而略时髦,在黑嘴唇上画了浅色的唇膏,还又瘦,像地锦草一样墨绿色的叶子被描上了红边。一身的运动装,整体搭配得和环境相互协调,就像没有结茧前带些颜色的爬虫,对饿极了的鸟来说有些许吸引力,食物丰沛的蚂蚁都绕着走。在这个古代的南蛮之地,中原流放犯人的终点,她已经是中等相貌,又和周陶一样刚刚出道社会,还没有接受过社会的挑选和毒打,年轻地自我感觉良好,不知道想什么,坐下来就对着空气晒鼻孔,周围的一切都放不入眼。周陶家境算不错,学历还算可接受,无可挑剔的灰色棉T恤,波澜不惊,放在地上就是石子,放到天上就融入了晦暗的云雾,连形状变化都没有,云都算不上。两个人坐久了,就挪一下屁股,免得黑色的皮肤被生晒,仅存的水分要被蒸发,公园里的水比外面要贵不少,更何况当年矿泉水还属于奢侈品。
有时候,周陶带着报纸,林梅带点杂志,当没有靠背的亭子被太阳晒得只剩下一角,柱子都不够分的时候,他们也不计前嫌,偶尔靠在一起,天凉了也能长久地相互依偎,并非日久生情,而是体力不支。
因为从来没正经发生过什么事,薪资理所当然地不丰厚,但是很舒服,让人忘记了工作。不劳而获说不上,起码还要每天打卡逛公园,耗费身心。在他们来说,公司是个附属产品,暂时没有了找工作的焦虑,理所当然地靠着它过日子。公园的坏处就是环境太好,在如此生机勃勃的地方两个人不干点事情总是觉得不完美,但是两人都势均力敌地觉得彼此太平庸,导致都想对方先下手,说不出的青春惆怅。其实,当年是因为两个人都还年轻,要是年纪大了,如此地般配,都不需要经过媒人,两人就能自然合并,生成繁育后代的正常家庭。
蠢蠢欲动,说的就是人年轻的时候,都是这种样子。但是,如果不是命中注定后的强制改变,蠢蠢欲动过后,再过几年,就没有了动的需求,剩下的日子就发展成了一潭死水。
当日子逐渐往不蠢蠢欲动的方向发展,球场上两个人都心有灵犀地边缘化游走于边角,聚餐大家有意识地让他们两个靠拢,公司的闲聊主题向他们倾斜的时候,两个人在公园已经依偎得快要发生质变的时候,不出意外的话就出现意外了。有一天,周陶上班的时候,发现公司骑楼前面出现了一辆金杯牌警车,公司财务和大经理被人夹着和他擦肩而过,他才明白,好日子到头了。很简单,这个公司努力营造的正常营业结束了,他们只是公司正常运作的外表,真正运行的仅仅是财务和后台,警察甚至都懒得分散几分钟精力,直接就让他们走了。
分手就在公司门口,两个人都拿着他们唯一的办公用品,还来不及加水的水杯,尴尬一笑,碰了个干杯,一起失业了。多年以后在街上碰到,彼此老熟人一样惊叫,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再相见的缘分。多年以后,他们经过这个留下着浓厚青春气息的公园,都心有余悸和戚戚,这段飞来的共度时光和来不及发生的事情让他们的人生有了共同的记忆,要说的不多,不说又略不过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