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解体了,包干到户开始了,农民们都攒着劲儿要大干一场!生产队的牛马牲口有限,我家没机会买到,父亲说要去北乡买一头毛驴儿来打场耕地拉庄稼。
那天夜里,父亲风尘仆仆地从滑县牵回来一头小毛驴——我四姑家是滑县的,老早替我们物色好了一头“物美价廉”的牲口。
第二天一大早,我迫不及待地去看那头毛驴,它正在牲口屋里安静地吃草,这是一头灰白色的毛驴,浑身上下布满了像老年人那样灰白相间的毛发,让人觉得它已经很老了。嘴唇是白色的,稀稀疏疏的长着几根胡须,它正抿着嘴唇拱草料吃呢……可让我吃惊的是它个子太矮了!感觉像一只还在母亲面前撒欢的小牛犊那么高;或者比一只大个儿山羊高不了多少,唯有那双看人的大眼睛透着温顺和友善。
“蚂蚱驴儿!”很快有人给它起了个恰如其分极形象的名号。
“ 小成家有头蚂蚱驴儿”很快传遍了全村,大家都知道俺家有头特别矮小的小毛驴儿,每每父亲套着牲口车走在大街里,总能引起乡亲们惊奇的目光和善意的取笑。
“成哥,你一翘腿就能骑上你家的蚂蚱驴儿吧?哈哈!”
“成叔,干脆咱当个大绵羊养着好了……!”
“嘿哟!别看这家伙小,驾辕拉套一点儿不含糊!”父亲也不恼,认真地对取笑的人纠正。
明眼人马上看出了端倪——是的,俺家这头平凡得近似猥琐的小毛驴却看似温柔懦弱,却生性坚强实在,碾场、耕地、套上架子车拉土拉庄稼一顶一的实在,绝不拉虚套!
当年俺哥结婚要垫岗盖房子,需要从自留地的深坑里往外拉土,上那么陡的坡路,毛驴驾辕,我和哥哥两边推着车帮——
“驾!驾!”哥哥喊着号子,小毛驴明显感到了沉重,但它没有犹豫和退缩,而是蹬直了后腿,向前伸直脖子,努力想迈出一步,如果是人,肯定能看出胸肌和腹肌紧绷得如满弦的弓。
“得儿!驾!”我边使劲推着车边喊着号子,毛驴整个身体前倾,嘴里呼呼喷着热气,口水滴滴落下,但车轱辘只稍微动了一下……
突然,“嘭”的一声响,牲口套上的绳子拉断了!车子翻了,一车土撒了一半,精疲力竭的小毛驴由于惯性踉踉跄跄几步,还是栽倒在了地上喘起了粗气…… 我们顾不得架子车,一下子扑过去,轻抚摸着毛驴的脑袋和嘴巴,心疼得都要哭了,这时我分明看到毛驴眼睛里滑下两滴清凉的泪水……
后来父亲说,换一般的牲口干这样重的活儿,明知拉不动了,它们会停步不前,甚至抗议向后退。“咱家的毛驴儿真拉套!别看个子小,有股儿犟劲呢!蚂蚱驴儿,真是好样的!”父亲由衷赞叹道。
夏秋季节,我利用课余假期时间去田野里给毛驴割草,晚上在木板上把青草剁成方便进食的一拃长的骨碌;冬季它吃的是用水滤过拌了麸皮的麦糠。
我喜欢站在牲口槽旁看蚂蚱驴进食,它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伸出白色的上唇,舌头轻轻一卷,草料就进了嘴里,小毛驴很“刁”,它会把长嘴伸进食槽里,伸着脖子拱草料里没有拌匀的麸皮——那可是它难得的美味啊!最喜欢听蚂蚱驴咀嚼草料的声音,“咕歪~咕歪……”这声音在硕大的驴脑壳里产生共鸣,在夜深人静之时愈发显得空旷悠远,我闭上眼,感受到毛驴进食的香甜……
父亲说,牲口都是站着睡觉,我不信,专门在半夜去牲口屋探个究竟,果不其然,牲口屋里静极了,昏黄的油灯光下,小毛驴如一尊雕塑,纹丝不动地站着,耳朵直竖,双目圆睁……还真是睡着了!
蚂蚱驴生病了!还是我先发现的!
一个晚上,我照例去看睡着的蚂蚱驴,却发现它二目无神,双耳有气无力地耷拉着,低垂着头,不住地喘着粗气,肚子胀得像面鼓……父亲慌了,忙差我去前街请兽医董先生……诊治的结果是小毛驴吃了过多不好消化的花生秧,在胃里凝结,聚在肠子里下不去了,啥时能拉下来就好了……
那个夜晚,父亲遵照医生的嘱咐,牵着小毛驴在俺家院子里来回不停点儿地“遛弯儿”,要一直遛到毛驴拉出屎为止。我熬不过终于睡下了,那夜怀着担忧的心绪,伴着父亲“驾、喔”的催促和小毛驴散乱的“达达”蹄声渐渐入睡……第二天醒来急忙去看小毛驴,只见它正精气神十足,拴在院里的老槐树下,见了我,昂起头“咴~咴”欢叫起来。
这头其貌不扬的小蚂蚱驴儿,在驴界应该是当仁不让的“侏儒”,就是这8样一个驴界的矮个子,却和别的牲口干着同样的活儿,论掏力毫不逊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年干农活儿都是有牲口的几家联合起来,一起“搁椇”打场犁地,俺家的小毛驴,在别人“蚂蚱驴儿”的戏谑声里,总是和高它不少的同伴齐驱并驾,奋力向前,一点儿也不少干,每次干完活儿下晌,它总是浑身湿漉漉的,躺地上打两个滚儿,浑身沾满泥土站起来抖擞抖擞毛发,就精精神神的算歇过来了。
就是这样一头小蚂蚱驴儿,农忙时打场犁地拉庄稼,农闲时父母套上架子车往大坝上拉石头拉沙土拉木头或者赶会粜粮食卖菜补贴家用……它为俺家服务了整整八年,到了它的暮年,个子更矮,低垂脑袋,很明显已经力不从心了,按惯例,它们的归途是屠宰厂。我们全家虽然不舍,但也没有办法——新的年轻的牲口会接它的班的,谁会为一头年迈的牲口养老送终呢?……
那天下午,为避免伤心,母亲刻意去了邻居家,当杀气十足的屠户牵走蚂蚱驴时,它不像其它的牲口那样惊慌反抗,而是很顺从地默默跟着走了,就像平时对我们的温顺一样,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也许它本来就明白自己的归宿,反抗是徒劳的,顺从是它的本性。
蚂蚱驴,也许这就是命吧,上天注定你活着为人类“当牛做马做驴”,出一辈子力老了却也不能善终。也许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天经地义,但在于我,却在用你不懂的爱和真情陪你走完你卑微的一生!
世间再无蚂蚱驴!
2023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