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女人五十多岁的日子，每天都一样。
但是今天不一样。
她像往常一样，在5点40准时醒来。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起床的时间越来越早，闹钟已经形同虚设。她麻利的梳洗完毕，然后开始进入厨房忙活。淘米煮粥，煎鸡蛋，再快手炒一个青菜，切点小咸菜，这是老公多年的早餐习惯。每日如此，雷打不动。
等她忙活完，老公也醒来。夫妻俩人安静的吃完早饭。丈夫亲一下她的额头，然后出门上班。这也是丈夫多年的习惯。
从窗户看着丈夫渐行渐远，她急急忙忙回到洗手间，重新开始梳洗打扮。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几年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脸了。还好，虽然确实老了，但总算这些年没有苦着累着，光影之中还有当年的影子。
不过身材已经变形了，小腹上的松肉足足堆了有两层，肩膀也厚了，好在背还算是挺直。
她换上衣服，在袖口上喷一点香水。柏林少女，她喜欢这个香水的味道。
在小区门口等公交车，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点退缩，她想回去。
但公交车也在此时到来，她鼓足勇气，坚定的走上了公交车。
因为不是上班时间，公交车上零星几个人，都是些和她一般年纪的人。她习惯走到最后面靠窗的位置坐下。
她记得，当年她最喜欢这个位置。她说，这个位置安静，视野好，可以看见窗外一路漂过的行人和街道。
她也像她当年一样，用手托腮，靠在窗户上，看路边的车水马龙，一晃就过去了。
一晃就过去了三十年。
那年，她二十一，而她三十二。
她刚刚毕业，被分配到这个学校教初二数学。农村出来的她，懵懂，青涩，甚至略带土气。刚来时，年轻的几个同事还会邀请她一起去看电影，后来看她总是推辞，便也不再带她一起玩。
只有对面坐的语文老师高梅还是会下班喊她一起去食堂吃饭。
高梅是个没心眼大嘴巴的姑娘，比她早来两年，对学校老师的八卦总是津津乐道，甚至连学生家长的事情她也略知一二。
高梅悄悄拽一下她的胳膊，向窗外不停地嘟嘴挤眼睛，她顺着往窗外看：
是初二英语老师，于敏。
这个女人她知道，她丈夫是本市大学教授，青年才俊，也是当地的风流人物。而她也曾是学校炙手可热的美女老师。
她身穿驼色风衣，系一条宝蓝色的丝巾。她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英语课本夹在胳膊下，腰背笔直，步态优雅。
只是眼角流露出一丝疲惫。
是因为她的老公要和她离婚，这是高梅说的，高梅知道所有人的秘密。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眼神，于敏向窗内望进来。
她来不及转过身，只得尴尬的讪笑。对方也向她报之一笑。
于敏的笑容，并不如她的传言一般，反而干净，温暖，还有一丝落寞。
高梅却往窗外啐了一口：“呸，还装什么高傲，她出轨的事情全学校都知道了，现在谁不恶心她。”
她没有听见高梅的辱骂，只是呆站在原地，想不清楚：这样一个美好的人，为什么会离婚呢？
二
学校里传的风言风雨，于敏出轨她的初恋男友，丈夫因此要和她离婚。曾经风尖上的人，一下子落到了灰尘里。
或许是因为好奇，又或许是那抹笑容，她开始有意无意的关注于敏。发现她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上课从不拖堂，到点就拿书走人。她穿着打扮总是很得体，甚至是时髦。她穿过的衣服款式，总是会在女老师之间流行一段时间。她身上总是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很迷人。在那个年代，喷香水的女人很少。
一次上课，后排的学生在偷偷看课外书。她没收来一看，是《霍乱时期的爱情》，竟然是她最喜欢的一本书。下课后，学生唯唯诺诺的来找她，说这本书不是自己的，是别人借给他看的，能不能拿回去。
她未置可否。
学生一激动说，这是于老师的书，他还要还回去的！
了解前因后果后，她知道于敏在一次发现学生上课偷偷看课外书后，非但没有没收学生的书，反而从自己家的藏书中挑书给他看，学生也答应不在上课时间看书。
她向来性格温和，不是会难为人的主儿。于是打算把书还给面前的男孩，却又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
你先回去吧，书暂时放我这。
男孩沮丧的走出办公室。
这时于敏也下课回到办公室。
她犹豫再三，拿着书走到她的办公桌前，然后把书放到了她的面前。她抬头一看，礼貌的笑了笑，然后说：“帮我拿回来了呀，谢谢。”
她嗫嚅的说，“不客气。”
她转过身打算走，却又回过头来，说：
半个多世纪的等待，是爱情还是偏执。
然后她清楚的看到她的眼睫毛抖了一下。
“看过？”
“看过。”
“喜欢？”
“喜欢。”
于是两个人开始交谈起来。她发现于敏并不高傲，甚至很温柔。
最后，于敏邀请她下班去她家喝咖啡，顺便看一下她家里的藏书。
三
手机突然想起，是女儿的电话。
女儿问她去哪里了？
她有些慌张，说我去见个老朋友。
闲聊几句后挂掉电话。看手机，是9点30分，还有半个小时。
在那之后，于敏经常邀她下班后去她家逗留一个小时，请她喝咖啡，甚至留她在那里吃晚饭。但她从来没有在她家见过她传说中的丈夫，还有她的儿子。
她从来不问，而她从来不说。
于敏对她来说有一种吸引力。她谈吐不俗，她看过很多书。她穿衣打扮得体时尚，她喷的香水也很好闻。她总是镇定自若，无论外界如何评论她，总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于敏给她介绍各种经典藏书，并鼓励她带回家阅读。教她穿衣打扮，给她提供建议，还给她喷自己的香水，告诉她这款香水的名字叫做柏林少女
像是她的姐姐，又像是她的人生导师。
又或者两者都不是，是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
直到有一天，在于敏家一起读书，突然一阵腹痛，她跑到卫生间，发现自己大姨妈突然造访。看到自己裙子上沾到的血迹，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出去，明明都是女人，却觉得羞于出口。
于老师在门口，轻轻地敲门说，换上我的裙子吧。
换完衣服的她仍感觉腹痛难忍，于是躺在沙发上休息，并不时发出呻吟声，冷汗浸湿了刘海，贴在额头两侧。
迷迷糊糊之间，感觉到于敏用她那只细长的手拨开她额头的湿发，她感觉到她在注视着她。她的手顺着头发抚上她的背，轻柔的，来回抚摸。
意识似醒非醒间，她觉得她伏下身子吻了她的额头。
醒来后，她没有打招呼，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她困惑，她苦恼，她羞愧，甚至觉得有那么一丝恶心。她想继续和她做朋友，可是她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再接近她。她是毒药，对，她对自己来说是毒药。
一连几天，在学校见到于老师，她只是微微点头，便迅速转身快步走开。或者故意和身边的同事讲话和她擦肩而过。
她看到了，看到她的错愕，她的伤感，她的歉疚，还有她眼底的黯淡。
于是，她又有一丝后悔，自己是不是伤害了她。
她将她的棉麻裙子洗干净，在一个休息日的下午，鼓起勇气来到于敏家。
于敏开门看见是她，眼睛闪过一丝光亮。
俩人慢慢的交谈，她也知道了她的故事。
她和她的丈夫是大学同学，当年他们在学校郎才女貌，同学中公认的一对。毕业后顺理成章结婚，生了个儿子。或许是儿子的出生带来了好运，她丈夫的事业越来越顺利，几年时间从讲师走到了教授的位置。
正在他意气风发，而她感觉生活美满之时，他却出轨了。
是和他的女学生。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开始自顾自的喝。
为了和她离婚，并争取到儿子的抚养权，他先发制人，利用关系在学校给她自造谣言，摸黑她。
“绝望痛苦的时光已经过去。他，我早已不在乎。我想要的是我儿子。”
“所以我一直未松口。”她苦笑着说。
她不知道如何安慰她，而她却抓住了她的手。
她有点紧张的说，“那天的事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知道吗？你那天在办公室还书的时候，像一个害羞却又要逞能的小猫。”
“这样的情感我曾经也有过，你不要害怕，也不需要回应我，继续把我当姐姐好吗？”
她感到自己的心怦怦乱跳。她心疼她，心疼如此美好的她却遭受这样的对待。而外表坚强的她却又是如此的脆弱。
她不忍拒绝，而自己的内心也无法拒绝。
于是点了点头。
于敏抓紧了她的手，甚至想要伸手去抱她，而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想要去迎合。
两个人轻轻的抱着对方。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打破这个寂静的是突然的开门声。
四
是于敏的老公回来了。
突然一阵风吹进来，迷了她的眼睛，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
后来的事情她不想再回忆。于敏的老公看到俩人抱在一起的一幕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完全不顾大学教授的形象。
“原来当年大学的传言是真的，这么多年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我呸，恶心。”
“儿子你是别想要了，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去你们学校闹，让你们学校的师生都知道，他们的美女于老师是个什么货色。”
“你，还有你的小女朋友别想再学校继续混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仓惶逃出来的，只听见匆忙之间于敏在她耳边说了句你放心。
回到宿舍，她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在接下来的几天，她一直处在惶恐不安当中。她不知道于敏的丈夫会不会真的闹到学校来，如果真的来她如何能继续在这里呆下去。
她担心自己，她同样担心于敏。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如何能在自己的离婚僵局里继续占据上风。她会为了自己的名誉而妥协，还是为了儿子的抚养权孤注一掷。
她想等于敏来上班的时候问问她。
可是，于敏再也没来上班。后来同事说她离婚了，儿子给了对方。再后来，听说她办理了离职手续，然后搬离了这个城市。
她曾想过去找于敏，但她始终没有去。她觉得自己有些话想跟她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五
秋天来了，街道两边栽的梧桐树有一搭没一搭的掉着落叶，不一会就积攒了一堆。
她是从女儿的书桌上看到这本书的，是作者的自传小说。她本想给女儿收到书桌上，不小心瞄到了作者的名字——于敏。
她仔细的阅读小说，知道后来她出版了几部书，并且移民到了美国，并和自己的女朋友结婚了。
她在书中写到，她曾经在年轻的时候遭遇婚变，痛苦的她遇见了一个女孩，误以为女孩是跟她一样的人，差点伤害到女孩，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处在深深的自责当中。直到最后离开也没有跟女孩道别。
看完，她想说，不是的。
从女儿口中得知，今天在市中心的新华书店有于敏的读者见面会。
她想去见见她，告诉她，她没有伤害她，她曾经惊艳过她的时光。
此时，公交车到站了。
无戒学堂四分队 木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