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前方门廊尽头又探出了掌柜那张八卦的脸。许是等得有些迫不及待,他抬手招呼道:“您们二位可别磨叽了,一会儿天都黑了!”
归霁低头认怂,只得由着傅沉摆布。生拉硬拽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亲密的十指相扣。她觉得傅沉的手很大也很暖,跟周遭的阴冷格格不入。她不禁靠得他更近了些,肩都偷偷地挨上了他的胳膊。
他们从布庄走了出去,在掌柜的带领下,穿过了一条不宽的巷子,径直往银庄去。也不过就是几步路的功夫,待到他们抬腿入了银庄的门槛,归霁的另外一只手已经不甘寂寞地抓住了傅沉的胳膊。
傅沉整条左臂都跟着身不由己了,因为归霁几乎把半边身子都贴了上来。他到底是个男人,还是个血气方刚正值壮年的男人。这突如其来的依赖与亲近不禁让他开始想入非非。
老板娘不解风情,大嗓门这么一喊,就生生地打断了他的心猿意马。
“呀,这姑娘长得果真十分……”她看着身穿罗裙却梳着儿郎发型的归霁卡了壳,遂赶紧找了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她,“干净!”
傅沉唔了一声,看起来有点儿不高兴,“头发要梳得漂亮,首饰也要挑最好的。”
老板娘到底是做生意的,也就卡顿了那么一瞬的功夫便当即笑盈盈地应和道:“那是自然!美人啊,那就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傅沉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将身边的人交了出去,“不用替我省钱,你只管使出你的看家手艺!”
“瞧公子这贵气的,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你把姑娘交到我手里,可算是交对人了!我呀,保证把你这未过门的小娘子打扮得跟天仙似的!”老板娘热情地拉着归霁就往里头请,“来,姑娘!”
归霁被她说得脸通红,有点忐忑地看向傅沉。但他没有反驳,只是背着手,不紧不慢地也往那处去。
柜面上立着一枚铜镜,归霁已经在那前面坐下了。而立在她身后的老板娘也已经忙活了起来。
虽然在上头的时候,他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到了这儿,显然那一袋子的纸钱已经足够他挥霍的了。然而傅沉也并未因此而感激那个西府逍遥谷的主人,也不想在这晦气的地方继续潇洒地当什么有钱人。他只想出去,带着归霁从这个晦气的鬼地方逃出去。
但究竟要怎样才能逃出去?傅沉仍旧没有半点儿头绪。他只知道这里是灵域,而自己不巧又是个剑修。倘若傅涟和傅濒在,兴许还能想到法子来破这个局。但他们一都不在,就算在,也是同那老道一个鼻孔里出气的。眼下他身边,只有一个还在练气的小剑修。
傅沉不禁暗自沉了一口气,对于眼前的困境感到了无奈。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表现出分毫,因为归霁对此还一无所知,甚至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这个元婴大剑斗师身上。
一晃神的功夫,掌柜已经不见了。傅沉猜他大抵是回布庄看顾生意去了。复又往铜镜那个方向一望,他就看见了归霁已经披散在肩头的一席乌发。那一头青丝在素衣的映衬下,乌黑曾亮。发丝在老板娘灵巧的指尖穿梭着,发髻已初成。
铜镜挡了她半边脸,傅沉不禁往前走了几步,错开角度,好将她瞧个仔细。
眼下,不管她在别人眼中是不是天仙,反正在傅沉看来,她是了。
老板娘贴心地问道:“看看,喜欢吗,姑娘?”
从前在古悼山的时候,她也就是随意地将头发绾一绾,束一束,从来都没有在这件事上用过心。这还是她人生里头第一次梳这么精致的发型,一时叫她有点不敢认铜镜里的自己。
老板娘见她不出声,不甘寂寞地转而问傅沉,“姑娘这是等着你的意见呢!来,公子你瞅瞅!”
傅沉绕过了柜面,径直站到了归霁身后。铜镜里映着归霁的脸,虽然未施粉黛,但依旧清丽脱俗。他根本挪不开眼,因为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归霁。他们的初遇也已经变得模糊。他只记得在古悼山的那一晚,有个清涩的少年执着一把木剑毅然决然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说着“我不怕你”。然后……
他悲痛地闭上了双眼。
然后,他便将衡坤剑送入了归霁的胸膛。
往事不堪回首,傅沉不知道自己那一日到底是怎么了,竟会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痛下杀手。他不禁去想,也许魇魔一说是真的。魇魔控制了自己,并制造了这本不该发生的一切。归霁又有什么错呢?自始至终,她都是一个受害者,是整件事件里最无辜的一个。
归霁见他愣在那里半天都不置一词,不禁又有点自卑了,“不好看吗?”
“好看!”傅沉脱口道,“我们霁儿怎样都好看!”
这句肉麻话叫老板娘一个老妇人听了都怪不好意思的,拿着素白的绢帕掩嘴乐了半天,末了还多了一句嘴,“就没见过公子这样嘴甜的,可真是会哄姑娘开心!”
傅沉双手摁在了归霁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给予了她安抚,目光却已经挪到了身旁的一排架子上,开始给她物色首饰了。
架子古朴,共有三层,底下还有一排带门的柜子。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放着数个木托,木托里垫着黑色的布。而黑布之上,摆着各色的银饰,从发簪到耳坠,再到镯子,可谓是一应俱全。
傅沉的目光落在了其中的一个木托上,遂抬脚就往那处走。
那是一个装着发簪的木托,里头摆放着七八支簪子,清一色的银白色,唯独有那么一支有点例外。
傅沉的手伸了过去,目不斜视,目标十分明确。
老板娘探头一瞧,脸上的神色跟着变了一变。
那是一支海棠发簪,还不是一般的海棠,而是这处独有的西府海棠。银白色的花瓣,只有花瓣的边缘和花蕊点缀着零星的水粉色。此花寓意单恋,亦或是男女之间的苦恋。离别相赠,舒的便是痛苦与悲伤。
老板娘不知道眼前这位公子通不通花语。但想来他一个大男人也没有姑娘家细腻的心思,大抵也是狗屁不通。
“海棠吗?”归霁问道,“我看这花挺像谷里看到过的那些。”
傅沉点了点,往她那边去,“这是西府海棠。”
老板娘心一沉,觉得这位公子既然认得出这花的品种,那就有可能通花语。她的眼神继而变得有些怜悯,看向了铜镜前的姑娘,觉得要惹这姑娘伤心了。
“我看你在谷里的时候就很喜欢。”他说着就将发簪戴入了她的发髻中,“想来这个你也会喜欢。”
归霁点了点头,脸上已经写满了欢喜。
老板娘见状,将眼中的怜悯悉数收回。无论这公子识不识花语,左右那姑娘肯定是不识的。遂由衷地觉得,无论是做人还是做鬼,都不能太清醒。时不时地做个缺心眼,也许日子才更好过!
门外天光暗淡了下来,风一吹,带起了一派萧萧瑟瑟。
与这深冬的清冷形成鲜明对比的,仍旧是老板娘的热情。
“家里老头说留你们住几日。”她说着就把人往外引,“我寻思着挺好,我们老两口在这里等得也是寂寞,家里多两口人热闹!”待到人都出去了,她回身把铺子的门一关,“老头手艺还不错,二位将就着用点儿。你们才刚来,有些事情可能不清楚。听婆婆一句劝,别好奇心太强。用完早些歇息,晚上就别到处乱跑了。”
这不说还好,一说,归霁还就好奇了起来。
“这平溪城晚上闹鬼吗?”
老板娘脸色一僵。作为一个鬼,她觉得自己有被冒犯到。
南越派以灵修为主,还都是阴灵修。灵域里晚上会有些什么,傅沉多少还是知道的。他拉着归霁往布庄走,边走边吓唬她,“有妖怪,专抓姑娘的那种。”
老板娘闻言眼睛一亮,觉得这位大户人家的公子虽然来得匆忙,但对这处倒是挺熟悉的。
“公子从前干什么的?”她也不禁好奇了起来,“算命的吗?”
归霁被这一问搞得一头雾水,没想明白妖怪和算命的有什么关系。
傅沉唔了一声,随口道:“差不多吧!祖上专门给人看风水。”
老板娘点了点头,“这个行当我知道,挣得多。怪不得公子举手投足间都是一派贵气!”
归霁没有反驳。但她打心底里认为傅沉身上自带的是男人的豪气与修士的风骨,“贵气”二字搁在他身上,俗气了!
巷子里已经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到处都是一片灰白的压抑,让人心头都跟着郁结。
傅沉不喜欢这种感觉,他想念上头的烟火气,甚至在归霁的梦里也比这里舒坦。
“嗯,知道了。我们赶了一路,也想早点歇息了。”他给这段不着边际的对话强行画上了终点,“后头两日,多有叨扰了!”
晚饭平淡无奇,几碟素食外加一碗豆腐汤也就打发了。当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掌柜领着他们去歇息。
这是一间挨着后厨的屋子,屋内虽算不上简陋,但也着实是简单了些。一张床榻,一张四方的桌子,几个板凳。没有一样多余的摆设。
归霁四处看了看,觉得挺满意。因为屋里干干净净的,可以住人。
白色的烛火燃得摇摇晃晃,给屋里带来了昏暗的亮光,也平添了一丝暖意。
归霁抿了抿嘴,看着那张床榻,有点期盼又有点踌躇。
“沉哥,只有一张床呢!”
“去睡吧!”
傅沉答得自然。打从他们共处一个屋檐下起,他就一直把床榻让给她。当这一次也不例外时,归霁就没多想什么。只以为傅沉大约会不成体统地在桌上打坐一夜。
思及至此,她有点失望,但又觉得那场面有点好笑。
背过身去,她解了外衣罗裙,脱得只剩了里衣。傅沉就立在她身后看着,眼中逐渐有了火苗。
归霁丝毫没察觉,掀了被子就往里头钻。待到她躺下时才猛然发现一同挤进来的,还有个衣衫齐整的傅沉。
“沉哥……”
她有点惊讶,心都跟着猛烈跳动起来。二人沉默了片刻,屋子里才又有了说话声。
“脱了衣裳吧,不然明早起来你要着凉的。”
傅沉理所当然地将这句话视做了邀请,遂迫不及待地也把自己给剥到了只剩里衣。他们躺在一张床榻上,枕着一只枕头,还盖着一张被子,却都老实地一动都不敢动。
床榻本就不大,此时挤了两个人。无论谁动了,就能碰到对方只隔了一层衣衫的身体。
屋内又安静了,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而又诡异。
傅沉的火还烧着,强忍着难受得不行。虽然归霁同意了同床共枕,但他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同自己再亲近些,但显然这么下去谁都不自在。
他搜肠刮肚,“一直想问你来着……你一个姑娘,你师傅怎么给你取了个男孩儿名?是从小把你当个男孩儿来养的吗?”
这一句生硬的问话让这要人命的凝固感缓和了些许,归霁悄悄出了一口气,然后果断摇了摇头。
“因为我是在一个雨天里,在山下被捡到的。师傅望我此生往后能云开雾散,活得坦荡自在,所以取了‘霁’字。”
话音刚落,凝结感又有要抬头的趋势。归霁不说话,傅沉只能继续冥思苦想找话说。
片刻后,他又问道:“你明明是个姑娘,你师傅为什么让你穿男孩儿的衣裳?”
她露出了一副追思的模样,“其实择了剑道之前,我都是穿我二师姐穿剩下的衣裙。后来我择了剑道,有一日师傅就把我叫到跟前,说再过一年我就得出山自己去闯荡,怕我一个女儿家在外吃亏,才让我穿六师弟穿剩下的。说是得提前习惯习惯,免得到时候露馅儿。”
傅沉唔了一声,“倒也是一番良苦用心。”
“沉哥……”她吱吱呜呜地。
“嗯?”
傅沉瞥过头去,便对上了归霁近在咫尺的脸。那张苍白的脸上有些红晕,目帘扑闪着。他知道归霁在紧张。她之所以不自在,大约也是因为已经意识到今晚可能要发生的事情。
思及至此,他破罐子破摔猛然地一翻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若不愿意,我不会强求。”
归霁把自己往床板上贴,紧张更甚,她甚至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你在害怕吗?”
傅沉怕吓着她,赶紧拉开了些距离,却在下一秒就被归霁拽着交领给拉了回去。
他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那就点点头。”
归霁嗯了一声,她难为情极了,却还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暖意在他们身旁萦绕着,伴着傅沉味道。归霁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还是个黄粱美梦。傅沉的气息近在咫尺,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迫不及待和极力地克制。
也许,正是因为这亲密无间才让彼此的感受变得如此通透。
“沉哥……”
傅沉的目光描绘着她的眉眼,“我们就要做夫妻了,怎还与我称兄道弟这般生分?”
归霁不觉得称兄道弟有什么生分,她觉得傅沉只是不喜欢这个称呼出现在此时此地而已。
“那……”她有点喘不上气,“你想让我叫你什么?”
傅沉想了想,“再加一个‘哥’字?”遂望着她两眼放光,“你叫一声我听听!”
她的脑子有点转不动了,本能地去照做,“沉哥……哥……”
傅沉满意地点了点头,意犹未尽道:“再叫一次!”
那一声本就是不小心嘴瓢,但归霁就说了那么一次,还差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哪里肯喊第二次!
“别……怪别扭的!”
“你不喜欢?”他有点失落,想了想又道,“那叫我的表字,如何?还记得吗?叫叫看!”
那么有深意的表字,归霁自然还记得。她红着脸,呜呜哝哝地喊道:“知恩……”
傅沉笑了,“这个怎么样?还会觉得不自在吗?”
归霁斟酌了少顷,觉得表字叫起来当真要顺口得多,遂就点了点头。
“那……”狼的野性掺杂进了他逐渐汹涌起来的眸色中,他俯首浅尝芳泽,贴着她的薄唇蹭了蹭,低沉的声音混杂在呼吸中,“那等会就这么叫……”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