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飘在半空中

“我看你倒像个疯子。”

1.

这天,王友友放学回家的时候,在街口看到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的男人。

“呀!”

起先,王友友着实吓了一跳,原本行走着的脚步定定地停在了原地:他朝着那个远方上空中的黑影看了又看,好像于风平浪静的海面上莫名跑出一个怪物似的。

幻觉,还是真事?

这个不过七八岁的小男孩飞速转动着他那聪明的大脑,当时的场景是这样的:霞光婉婉,暮色昏昏,轻盈的飞鸟自天际一掠而过,中间一排排参差不齐的高楼像儿童的幼齿,下面是巧克力色的树干和蜜糖色的枫树叶,笔直的电线杆在树木和鸟儿的映衬下像个呆子,歪歪扭扭的街道让王友友想起自己幼儿园时写的难看的一字,车辆很少,街边路人也行色匆匆。

那男人戴着一顶夸张的高帽子,脚腕上系着一根极细的红丝线,丝线的末端栓在那根愚蠢的电线杆上,由于逆着光线,王友友只能大致瞧见一个成年男人的黑色轮廓。

“怪事,”王友友自顾嘟囔着,“街上来往这么多人,为什么没人看到这个奇怪的男人呢?”

“因为人们都忙着探寻自己脚下的路,他们很少注意到周围,也从不向上看,更不喜欢看天。”

那影子竟开口说话了!只听他嗓音中带着些许空旷的回声和艰涩的颤抖,其沧桑之感犹如挂在枝头飘荡已久的塑料袋。

出于恐惧,王友友从书包里掏出妈妈刚买给他的玩具水枪。

“哎,别拿那玩意儿对着我!”男人吓得抱住了头。

“这是假的,”友友按了一下水枪,像是专门为了证明给男人一样,“看,这不过是水而已。”

“水也不行!啊……”男人竟开始哆嗦起来,“快把它拿走好不好,求求你!”

“你不会连水都怕吧。”友友作出一个鄙视的表情。

“你不知道,水会弄湿我的羽毛,这样我就飞不起来了。”男人一本正经道。

“哪里来的羽毛?”友友说道,“你明明连翅膀都没有。”

“我有的,只是你看不到而已。”男人理亏地嘟囔,“你们这些人就这样,明明是自己眼拙,却非说某些东西不存在。”

“我看你倒像个疯子。”友友嘲笑道。

“你凭什么这么说!”男人有些生气了,“你这小孩真是没有礼貌。”

“故事里的疯子都是这样的啊,”友友回答,“他们行为举止异于常人,还喜欢说一些奇怪的话,自称自己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切,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你胡说!”

“那我问你,大家都走在马路上,怎么别人看不到我,偏偏你就能看到我呢?”男人为自己的善辩得意洋洋。

王友友恼羞成怒,拿着水枪冲那黑影喷了一下,在那男人的哇哇大叫声中头也不回地一路跑到了家里。

晚上临睡前,王友友在他印着卡通英雄的小小日记本上记下:今天,我遇到了一件怪事……这句话还没有写完,省略号也还少一个点,友友耐不住睡意的侵袭从而滑入了梦乡,于是那缺少的一点就被王友友点在了梦里。


2.

“你长得有点像毛毛。”

第二天早上友友去上学的时候见男人还待在那里,便跟他打招呼。

“毛毛是谁?”男人蔫头蔫脑地望了友友一眼。

“是我家的白毛狗。”友友嬉皮笑脸道。

“你这个臭小子!”男人没好气儿道,“昨天你用水枪喷湿了我的衣服,害得我晚上在冷风中直发抖。”

友友收起了笑脸,他愧疚地低下头去,小声说道,“妈妈说,如果因为自己的冲动冒犯了别人,让别人伤了心,我应该向他道歉。”

“是,你妈妈说的没错。”男人点了点头,“所以呢?”

“所以,对不起高帽子先生,我再也不拿水枪喷你了。”友友莫名红了脸。

“高帽子先生?”男人扑哧笑了出来,“谁告诉我的名字叫这个了?”

“那你叫什么呢?”

“我叫……”男人的笑容消失了,因为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叫什么,“算了,那你就叫我高帽子先生好了。”

“好的,高帽子先生,”友友说罢看了看手表,“糟糕,我上学要迟到了!”

“喂!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男人高声冲远去的友友道。

“王友友!”友友边跑边大声说道,“我叫王友友!”

这天的日记里,友友记的是自己交到了一个特殊的朋友。



3.


友友喜欢跟男人分享自己在学校里遇到的有趣事情,慢慢地,男人也习惯了每天在黄昏中等待友友放学。

“友友,跟我聊会儿天吧,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也太无聊啦!”

远远地,友友看到高帽子先生正满怀期待地望着自己,那表情背后的寂寥与孤单,就像静寂广渺的无限宇宙中一只疲于飞舞的蝴蝶。

“高帽子先生,”友友有些抱歉地说道,“我必须马上赶回家去了,因为今天的作业实在是太多了,对不起,我们明天再聊吧。”

男人失落地低下了头,“好吧。”

第二天,男人向友友讲起自己的家乡。

“难道你不是一直飘在半空中的吗?”友友惊奇地问道。

“我确实一直生活在空中,”男人老实说道,“只不过很久以前,我有自己的房子。”

“半空中的房子?”

“是的,用其他人的话来说,那是一栋异常美丽的空中楼阁。”男人目光闪烁犹如晨曦未曾熄灭的星,“白云为伴,飞鸟作陪,偶尔还能听到云中仙子悠悠弹奏的天籁之音。如果心情愉悦的话,可以嗅到玫瑰的芳香。”

“那要是不高兴了呢?”友友问道。

“那是不可能的,”男人接着说,“我以前有很多朋友,从不知什么叫忧愁,更未尝过孤独的滋味。白日里,我可以和他们在七彩阳光下飞舞嬉戏。到了夜晚,我们有时会用月光造一艘船,然后乘着它去找月宫的嫦娥,大家喝酒作诗,吟风弄月,真是美妙至极,美妙至极。”他虽不过是嘴上说说,可那眼睛中早已显露出某种友友没有见到过的美丽神光。

“男人讲起他的家乡和朋友”


“我虽然没有经历过那种生活,”王友友道,“但是你的话语美得像一首并不存在的诗。”

“我也是这么觉得。”男人颇为难看地笑了笑。

“那后来呢?你的朋友们,还有你那栋美丽的房子呢?”

“随风逝去了,”男人说道,“我其实是个挺没用的人,我弄丢了我的空中楼阁,让它被大风吹走了,我的朋友们也不见了。从那之后我就被一根丝线拴着,无依无靠,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只能飘荡在空中。”

“你为什么不把他们找回来呢?”友友问他。

“我找不到,”男人摇头,又笑着对友友说道,“如果你哪天看到了和我一样飘在空中的人,一定要回来告诉我,我就这里等着,哪儿也不去。”

“真的吗?你会一直在这里?”友友不知为什么,总觉得男人的微笑里含着无尽的忧伤。

“当然了。”

“那如果我松开绳子呢?你会飞得很远吗?”友友问道。

“啊,会的!”男人变了脸色,“别动那根绳子!那样我可能会飞到外太空去!”

“飞到太空有什么不好?那多自由啊,我要是能飞,就飞到那里去,肯定很好玩。”友友作出一个神往的表情。

“外太空没有氧气,我要是到了那里会活不下去。”男人说道。

“那你下来啊,到地上来多好。”

“不要!”

“为什么?”

“我怕狗。”男人说着缩了缩脑袋。

“真是个胆小鬼!”友友有些无奈地撇了撇嘴。

男人却把头别过去,“你这个小孩一点都不善良可爱。”

“下来吧,”友友冲他大声说道,“我保证我的狗不会咬你。”

“不要。”

“真是固执。”友友吐了吐舌头。


4.


午夜里突如其来的狂风仿佛被赋予了魔鬼的邪恶面孔,它翻腾着尘土,摇晃着大树,蹂躏着美丽纤弱的花花草草。繁茂盛丽的树冠遭了它的毒手,痛苦地在风中挣扎,尚未长成的枝干被狂风撕扯下来,叶子们痛得纷纷抖落,飘零,消逝在狂乱的风中。

天地仍旧怒吼着,狂叫着,残枝败叶们卷在风里,咣当咣当地击打着玻璃,用它们那近乎病态的歇斯底里控诉着某种无法愈合的伤痛,几欲捣毁世界。

“老天,这么大的风!”

因为加班而晚回家的银行职员感叹了一句,接着裹紧他的大衣,迅速钻进了路边驶过的出租车里。车灯那明晃的光匆匆消失在冷暗的夜里,狂风吹尽了车轮轧过去的痕迹。

猫儿躲起来了,狗儿跑到了主人给他搭建的小房子里不再出来,河中的鱼儿静静地在水底观望着这场狂乱的躁动,而至于夜空中那纯净的星,好似被风吹得更加明耀动人了起来。

在这个动乱的狂风之夜里,安稳坚实的房屋庇护着年幼的王友友,让他那温馨的卧室里一派宁静祥和。沉睡中的王友友紧闭着他美丽的眼眸,如此幸福安详,那一夜香甜的美梦甚至都从未有过中断。

风暴过后,友友推开门站在第二天清晨的一片狼藉之中,心中猛然浮上一丝不详的预感,二话不说向那条街跑去。

“友友!还没吃早饭你去哪里啊!”

妈妈的呼喊在身后响起来,友友没有回答她,只是向前跑着。

“随风逝去了。”

脑海中回响起男人前一天对他说的话,友友愈发心惊肉跳,他想起男人脚腕上那根极细的丝线,会吹断吗?

想到这里,他愈发懊恼,恨那股狂风没有把自己吵醒,他睡得也太沉了!

“高帽子先生!”

眼前浮现的是男人苍白憔悴的脸和他那鸡窝般杂乱的头发,凹进去的脸像一个枯瘦的鬼魂。

“你的帽子呢?”友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被风吹走了。”男人沙哑着嗓子说道。

“你,还好吧?”友友关心地问道。

“风带走了我的很多东西,”男人眼睛里含着泪光,“我还好。”

“幸亏大风没有吹断这根丝线。”友友安慰他道。

“我抱住了那根电线杆。”男人用手指了指那根孤立着的单薄柱子。

“下来吧,高帽子先生,只有大地上才有坚实的房子。”友友有些心疼他。

男人摇摇头躲到柱子后面去了,“不要这样叫我了,”他的声音从电线杆后面传来,“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帽子。”


5.


转眼间几个月过去了。风儿时而温柔时而狂躁,一路从冬吹到了春,从春吹到了夏。

“这个暑假我要到乡下的外婆家去了。”

长大一岁的王友友站在即将分别的初夏,目光习惯性投向半空,寻找那个影子般的男人。

“两个月之后我就会回来的!”友友又大声喊了一句。

男人这才幽幽地从电线杆后面露出脸来,

“是吗?那祝你玩得开心。”

友友却一点都不开心,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会感到孤独吗?”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男人说道,“其实风能够吹走的东西,都不是真正属于我的,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当我想明白这些之后,忽然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轻了。”

“我也这么觉得,”友友最后一次打量这个飘在空中的男人,一如他们初见时那样看了又看,“如果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有一只牧羊犬那么大,那么你现在的身型,还不如一只吉娃娃。”

男人忧伤地看了友友一眼,没有说话。

“高帽子先生,我可以给你写信吗?”友友突然问道。

“写信?这是个不错的想法。”男人笑着说道,“可是,恐怕没有人能够充当我们的信使。”

“有风啊!我把字句写在每片飘落的叶子上,散在风中去,我会一直写一直写,写一千片,一万片,到最后总有一片会飘到你身边。”

男人望着这个小男孩怔住了,良久,他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微笑道,

“好的,正如你在的时候我每天在这里等你,你不在了,我就在这里等风。”

“好的,一言为定!”友友这才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

“我在这里等着风。”

6.

接下来的几天里,不管友友怎么从地面上呼喊,高帽子先生再也不肯从电线杆后面出来了。

所以,没人知道分离的那天,男人是怎样躲在那里,偷偷望着友友坐上漂亮的小汽车一路远去的。

到了乡下的友友一有时间就喜欢趴在窗前,在飘零的落叶上涂涂写写。

“友友,你在写什么呢?”外婆对这些飞出窗外的树叶感到好奇。

“我在写一个故事,”友友回答道,“故事的主角是一个飘在半空中的人。”

“那这个人够奇怪的,”外婆评价道,“他难道是疯子吗?”

“不,他是我的朋友。”友友说道,“最好的朋友。”

盛夏的天气在酷热的骄阳和狂暴的雷雨之间流转变幻,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没有定数,当友友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凉薄的立秋了。

“高帽子先生!高帽子先生!”王友友在街道上大声呼喊着,迎来众路人奇异的目光。

当他走到街口,看到那根电线杆旁已经空无一人。

友友伤心地哭了起来。

这时候,小狗毛毛叼着一只氢气球跑了过来,用他那温暖湿润的鼻子蹭了蹭友友的胳膊,友友这才抬起头,发现气球上系的就是高帽子先生曾经系过的那根的红丝线。

“呀!毛毛!”王友友惊讶地叫了一声。

毛毛因为见了友友十分开心,它汪汪地叫了两声,随后那红丝线便从毛毛的嘴里脱离,和那气球一同飞上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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