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人习惯把上了点年纪的女人被称为老*太太,比如老李太太、老王太太,李和王也不是她们的姓,是夫姓。老李太太对应的男人的称呼就有多种,可以是李厂长、李主任、李大哥,但如果是看门的就毫无悬念,一定被称为老李头。唯一的例外,住在街角的一所小小的房子里的一对老夫妻,无从考察缘起,人们称他们为董老爷子、董老太太。
董老爷子每天坐在家中固定的位置,从窗户望进去常被错认是个雕像,多半天也不见他动一动。他不喜见人,哪个老太太要是搭讪着走进他的门,不用想能亲耳听见他说句话。使人知道他不高兴来人是用眼睛,他的眉骨很高、眼窝深陷,目光极其锋利,他目光所及,来串门的大人急着找借口走人,刚来了就走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跟来的孩子已经开始闹,没有哪个孩子不怕看见董老爷子的,孩子一闹,大人不用再找借口,吆喝着孩子赶紧告辞。
董老太太送了出来,从房门到街门要穿过一片不大的菜园。董老太太的菜园远近闻名,茄子辣椒到了她的园子里不知怎么都不一样,人们不会描述只觉得漂亮,冒险上门多数也是为了看看董老太太的菜园,小街生活乏味,只当逛了一次花园。董老太太边说着殷切留客的话,边回答来客的询问。“这是什么?”“做什么用的?”又夹杂着啧啧感叹。粗心的来客看得入神,忘了董老爷子的存在,只管在园子里流连。到了一定的时候,董老爷子在房间咳了一声,这一声不高不低,却很有威慑力,来客立即想起他凌厉的眼神,于是第二次匆忙告辞。
董老太太陪着出门,关上大门的时候伸出手来,变戏法一样擎出一只极大的西红柿,颜色鲜艳的让人不能直视,不由分说塞在孩子的手里,大人推孩子说谢谢的时候,董老太太已经说着慢走退进门去了。孩子手里抱着沉甸甸的西红柿闻那香味,董老太太的西红柿有非常清晰的花粉香,大人边走边摇头,感叹董老太太这么好的人怎么就找了董老爷子这个怪物。给董老爷子吓一次,这个客人有几天不敢登门。每天各种琐事消磨,董老爷子的威力褪去,忽然听说董老太太新用不知什么纸折了几朵不知什么花插在家里的花瓶里,好看的不得了,喂猪炒菜都在心里纠结要不要去看看。到了一定的时候,心里咚咚地打着鼓,腿已经不由自主地往街角的小房子走了。
董老太太的房子小而阴暗,配上阴郁的董老爷子,总该有几分阴森恐怖的,可是凡是去过的都说那里很清爽。没去过的也跟着点头,说从董老太太身上看得出来。一条街只有一眼水井,家家都备一口大缸,隔几天由家里的男人扁担梢上挂着两只白亮的铁皮桶,来来去去跑几趟把水缸填满。董老太太是唯一一个挑水的女人。她家里有一口釉面红亮的小缸,每天淘干洗净,装上新水。其余所用灌菜园洗衣服的水都是现用现挑。董老太太满头银发、腰板笔直,两只水桶有节奏地颤悠着走过,谁见了都不由在心里赞叹她的步伐矫健灵巧。好事的女人借口让董老太太歇歇肩,拉住她问长问短。“挑这些水干嘛呀?”董老太太和气地笑着数说用途:“洗几件衣裳、浇花儿。”当然还有别的用途,她不肯说,说了会引来更难回答的问题。她不说,那些女人也知道,并且绝不肯不说。“洗澡吧?”董老太太秘密被戳穿,怪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就知道!”那女人很得意。有时候也问:“洗被子吧?”董老太太只好解释:“脏的受不了了。”那女人随即传授一番她家的被子颜色深很禁脏的经验,董老太太点头应和。谁都知道,董老太太的抹布都洗得雪白透亮。
菊头是个心智不全的女孩子,最喜欢董老太太,看见董老太太就拉住不放。有人故意引着菊头看天上飞过的大雁,再回头菊头发现董老太太走了,她就对着她的背影嚷:“董老太太你跑什么,家里老头等着你啊!”她以为她的说法很聪明,说老头等着董老太太就该不好意思走了,家里人从小告诫她找老头不是好事。她没有分析的头脑想想不好的事为啥家家都有个老头,只想着拿这个留住董老太太,多看看她整齐的白牙,梳的一丝不乱的白头发。喊话不凑效,菊头怏怏走开,知道除了董老太太别人不会给她好脸色。
董老太太的日子过得安安静静,街上的人看她如同街心的水井和她街角那所小小的房子,是这条小街的一部分。这也是小街人的好处,对新出现的面孔惊人的排斥,熟识之后又理所应当地视为自己的一部分。董老太太八年前搬到小街引起的轩然大波尘烟般消散,没有谁再质疑她的生活方式,仿佛她就该是那样的,不那样倒奇怪了。董老太太是这条小街精致生活的典范,有谁家来了亲戚朋友说到哪里的饭菜讲究,小街的人多会狡黠地笑道:“还能比的上董老太太?”他们对于董老爷子的印象除了尖尖脸上那双鹰隼般深深的眼睛,还知道他每个月有固定的工资,他搬来没几天就人尽皆知的,是街上某个人的某个姻亲的表亲传出来的。
这消息最初曾普遍引起人们的妒忌,但没来得及转化成三言两语的闲话就消失了,人们随即得知这老两口没有子女。鳏寡孤独都能激起小街上人们的发自内心的成就感,连菊头的妈也闪着胸口一块亮晃晃的油渍啧啧有声:“没儿没女绝户头儿,可怜。”从此没人诟病董老太太的生活,闻着她家厨房散出的一缕异香异气,人们由衷地叹息:“不吃不喝留给谁呢!”人们本来又恐惧又期待地等着这对老人带给他们一些麻烦,没想到他们不仅没被麻烦,还收获了相当的好处。谁家有人得了不重的小病,董老太太听说后带点园里的菜蔬和一把什么草上门去,依她的话泡水或煮水喝了,病就好了。小赖子脸上的一块疮,董老太太看了,用一块土豆皮给他蹭了几回就不见了,此后小赖子成了街上的打架能手,谁叫他小赖子就狠狠打谁。
小街上的人们每天跟着太阳月亮的脚步,到什么时候做什么事,生老病死都不能打破他们的节奏。唯一能在这潭水里引起点涟漪的就是外面来的人,外面的人是一滴不同颜色的墨水,滴进来颜色扩散总得相当的时间,有这影响的只限于第一次露面的人,常来常往的小街的亲戚朋友已被他们默认是他们的一部分,是小街延展出去的触角,不断帮他们汲取新鲜的话题。
上午十点多小街闲人们“早会”将散,菊头把那条岁月打磨的油黑乌亮的小板凳抱在怀里刚离开人群,忽然有个生人找她问路,吓得她一溜烟钻回人堆。人们都忙着扯完最后一句闲话,没看见生人,都呵斥菊头:“鬼赶的似的乱钻什么!”待看见生人,都一起闭嘴,只顾上下打量人家。那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不高不矮挺拔的身材,五官不出众,可是从头到脚都干净利落,像是刚刚冲洗过,身上半旧的衣服每条布纹都清晰可见,不杂一丝灰尘。他谦和地笑着,客气地说他要打听一个人。
人们警惕地看着他的嘴,确认他要找的人叫郁琬,就异口同声地说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这个名儿也真怪气。他眉间一条刀刻似的皱纹深了些,焦虑的神情软化了他们因陌生引起的敌意。有人问:“多大年纪?”中年人忙说:“七十五岁。”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来。人们的头凑在一起看那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烫着精致的卷发,戴着耳环别着领扣,岁数大的人只顾端详,岁数小的人不禁低声嗤笑。中年人飞快地收起照片,做出准备走的样子。有个年纪大的问:“婆家姓啥?”“姓董。”几个人同时哦了一声,有人埋怨说:“你早说姓董。”也不管还有人质疑那照片不像董老太太,就指给中年人街角的房子。
中年人恳切地道谢,大步走开,人们才想起不曾问他和董老太太是什么关系。有人埋怨说:“也不知是个什么人就给指路,坏人咋办?”指路的人抗声说:“光天化日,还能怎样!“几个人停住脚步饶有兴趣地等着战事升级。一个人自言自语道:“董老太太家里来客了,新鲜事!”“得炖肉吧?”菊头馋涎欲滴,被她妈狠狠在头上敲了一下:“没出息!”
这一天人们出来进去都瞄一眼董老太太的大门。那木纹毕现的门静静地合着,蓝喜鹊花喜鹊和麻雀轮番站在上面,不见董老太太出来买肉打酒。菊头趁着午间妈妈展开个“大”字鼾声如雷地睡在床上溜出来,到董老太太家附近狠狠闻了一遍,没有想象的炖肉的味道,失望得几乎哭出来。董老太太搬来后第一次炖肉,院里的香味像一条无形的绳索扥着她,她连滚带爬地挣脱妈妈的手往院里窜,被爸爸妈妈合力按倒,用鞋底子抽了一顿,她哭得震天动地。她狭窄低矮的人生本来非常容易满足,那是唯一的一次体会绝望的滋味,她粗着喉咙吼:“明天我不吃饭了,饿死算了!”旁边连看热闹带劝架的人和气急败坏的爸爸妈妈都忍不住笑。妈妈噼噼啪啪拍着她身上的土:“饿死倒好了,省得丢人现眼。”说着又低头搂着她的肩膀掉眼泪。
晚上,菊头正咕嘟着嘴看着桌上的饭生气,董老太太提着个自己做的花布包进来,打开来里面一个带盖的青花碗。肉的香味几乎让菊头晕过去。她小心地用筷子夹了一点点送进嘴里,慢慢地用舌头抿着。“不好吃?”董老太太看着她的表情有点担心。“我得慢慢吃,吃完了就没得吃啦。”她喜笑颜开。“傻人也有傻心眼。”妈妈笑道。此后只要闻到董老太太家炖肉,菊头就乖乖回家等着,她每次小心地掀开那青花碗的盖子,小口小口地吃饭的样子,都让她妈妈觉得她是个知道深浅的正常孩子。娘俩一个投入地吃,一个投入地看,暂时从二十年来的沉重里解脱一会。晚上菊头又去探一次,仍旧没有炖肉味儿。她妈妈告诫过她如果她随便跑到谁家里去是会被打死的,所以她只在街上转,离别人家的门都远远的。她等着董老太太出来问问她,没等到董老太太天就黑了,她哈欠连天地被妈妈赶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大家就在井边看见了董老太太,董老太太轻言漫语地几句话就让大家的问题都有了答案:那个男人是她失散多年的哥哥的孩子,叫建民,是个警察。这次是出差顺带寻亲,他们已经找了她好几年了。“怎么能失散呢?”这是他们不能理解的,他们几代人都住在这条小街上,连邻居家的远房亲戚都不曾失散过。“当年他参军——”“国民党?”有人忙问。“怎么可能呢?那样儿子能当警察?”马上有人替董老太太回答。“哥哥没了吧?”问的人已经酝酿好了下面同情的话。“不,不,还在。”董老太太忙说,柔和的声音里藏着压抑的喜悦。“侄子回去一报信,哥哥哪天就来了,你们家也有亲戚上门了。”语气里有点失落,小街上人的惯例是从别人的幸福里提炼出莫名其妙的失落来。“来不了,他身体不太好。”董老太太的话让人们放了心。“侄子能住几天?”“建民出差不能耽搁,昨晚上的车已经走了。”“哦!”看董老太太挑着水走远了,有人低声说:“不是自己生的就是不行,这要是儿子哪能见一面就走?”说着想起自己的儿子因为媳妇的关系也好久没露面了,又补充道:“亲的就是不来心里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