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郊外的夜晚,寒鸦都静悄悄。这座曾经坚不可摧的钢铁城市现在隐没在一片暗红的迷雾中,不知是沉睡还是凋零。这里是90年代,苏联解体了。
维克多踱步在实验中心唯一亮灯的一扇窗子下面,他看起来有些焦急。砖墙上鲜红的党旗还在萧瑟的秋风中猎猎作响,他不时地瞟向侧方不远处黑洞洞的大门,那里没有人,只有一盏路灯下纷飞起金黄的落叶。按照约定,伊万会在今晚2点把手里所有的研究资料交给维克多,然后由他转交给地下组织。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确保这些珍贵的前苏联科学成果不会落入敌人手中。在所有的红色信仰随着国家的消失土崩瓦解后,他告诉自己誓死也要守护他们最后的遗产——关于星辰大海的理想。
此时距两点还有一刻钟,伊万屋里的灯熄灭了。维克多搓搓手,紧紧盯着有些破旧的大楼门口处。手表指针划过夜色,嘀嗒,嘀嗒......门口始终没有任何身影。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那一瞬间,他飞奔上楼,凭着直觉在黑暗中冲向五楼伊万的办公室。
可一切还是太晚了,破碎的玻璃窗户灌进彻骨的寒风,铺天盖地的荒凉从他的心脏蔓延到四肢。空空如也的桌子上几张废纸被吹到地上,染上鲜红的血迹。
维克多下意识地后退几步,有些踉跄地扶着身后的门框靠下来,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就这样望着窗外像树一般的杂草直到天边泛白,几声鸟啼唤醒了他的思绪。
伊万走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整个基地最核心的机密档案——苏联太空能源91工程数据库。那是这座隐秘坚实的建筑和这里几十个科学家存在的意义。他不知道就在他头顶几米的地方,那短短的十几分钟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而随着纷乱的情绪渐渐平息,一个清晰的结论渐渐浮现在他的脑海,那就是这个基地里有间谍!
在无数次集体研讨的会议桌上,在深夜启动的机器旁,甚至是在他们偶尔放松的观察室里和在主大道照不进阳光的林荫下,那个间谍和他们在一起!想到这里,一股寒意从后背窜上来。会是谁?维克多感觉自己的脑袋要炸了。
不知道怎么走出那间梦魇般的屋子,维克多有些恍惚地来到一扇老旧的门前,那是同事伊丽莎白的宿舍。他敲了几下门,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一会儿门不轻不重地打开了。伊丽莎白穿着整洁的白衬衫,身影在晚秋的清晨显得有些单薄和瘦弱。维克多的心此刻仿佛解冻的牛肉,慢慢流出腐烂的血水,他的脸上淌满了悲伤的眼泪。
他不想说什么话了,可是那句“伊万死了。”还是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他想解释伊万消失了,他会有无数种可能。可不知怎的,他太痛苦了,他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伊丽莎白的心沉了下来,她也是地下组织的接头人,本来昨天晚上维克多会把从伊万那里搜集的资料转交给她,可她等了一个晚上也没有见到他们其中的任何人。一夜无眠的她现在看到失了魂一样的朋友,最后的一丝希望仿佛也离她而去。
“维克多,你进来把。”她把身后的门关上,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过了许久,维克多好像恢复了生气,他的眼睛里流淌着痛苦和不甘,坚定地说道:“我们一定要找到背叛者!”
伊丽莎白的痛苦不比维克多少一分,因为伊万不仅是一位有着崇高信仰的爱国青年,献身于建设事业的科学家,也是他们善良正直的朋友。
他们曾经那么亲密无间,经常会在夜晚的观察室工作到八九点钟,然后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欣赏几千万光年前遥远美丽的星空。那是苏联一项重要的太空工程,他们试图利用现有的技术收集太空中散落的各种能量为地球所用。为了保密,国家派遣了一批专业的高科技人才到莫斯科郊外的一座研究所完成最核心的攻坚和突破任务。这座外表同大多数莫斯科市郊的工厂一样的建筑就是这项工程的基地。而这里的所有人,在此奉献了他们的青春。
伊丽莎白重新回到绝望的现实,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我们再回到那间办公室看看吧,为了我们的朋友,我一定要找到出卖我们的人!”维克多像石头一般的声音回荡在伊丽莎白的耳边。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有一股异样的感觉,在渐渐地动摇着什么。仿佛前面有着令一切万劫不复的东西在等待着吞噬他们。她用强大的信念压下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回答道:“好,我也觉得我们应该再去看看。”
他们再次来到了伊万的办公室。阳光就像绕过了眼前这间藏着秘密的屋子,此时的它让人感到有些阴冷。这里的一切仿佛被时间抛弃了,洒落在地上的干涸血迹粘住了屋里两人的目光。那是伊万的血吗?他现在在哪里?伊丽莎白的心好像在滴血。
维克多在屋子里失魂落魄地踱步,他试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可伊万平时的东西并不多,四面惨白的墙壁包围着的,似乎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伊丽莎白有些抗拒,她浑浑噩噩地翻看着桌子上散落的剩余文件。那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说明,显然,间谍已经把最重要的东西拿走了。
在这个基地对工程的整体和核心知晓的人并不多,想到这里,伊丽莎白的背后冒出一阵冷汗。因为间谍的身份极有可能是“寒鸦”小组的成员!
这个小组是工程的核心机构,负责整个计划的攻坚。而他们之所以代号“寒鸦”是因为国家希望在寒冬来临之前,他们的工作会有突破性的进展。
毫无疑问,拿走文件的人掌握着计划的进展信息,在他们进行完收尾工作后窃取了成果!
伊丽莎白的愤怒令她浑身发抖,多年的秘密研究生涯此时又另她的头脑愈发清醒。
“维克多,大家都离开这里了吗?我是说“寒鸦”。”伊丽莎白转过头对正在查看玻璃窗子的维克多说道。
听完这句话,维克多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惊愕的表情。“你是说是‘寒鸦’小组的成员干的?”他明显地想起了什么。
“很有可能,只有我们知道工程的进展。”伊丽莎白解释道。她们三个都是寒鸦小组的成员。而她们之所以没有联系有关部门调查,就是怕连累到伊万,这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伊万“自导自演”的,可如今国家乱成这个样子,谁也说不好这个案子会是怎样结尾。现在锁定了间谍在“寒鸦”内部,为了不打草惊蛇,她们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暗中调查。
“这几个月来大家都走的差不多了,怎么也得找一份谋生的工作啊。但我记得,除了我们,还有一个人在这里——安德烈!”维克多斩钉截铁地说道。
伊丽莎白的眸子暗了下来,她们决定从可疑的安德烈开始调查。
找到安德烈并没有花多少时间,看样子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就在自己的宿舍里哪儿也没去。屋子里传出来一股令人恶心的怪异的味道,很难想象紧闭的门后面是怎样一番光景。他们放轻脚步躲在楼梯的拐角处想跟踪他的行动,可照情况来看应该是不可能了,因为整整两天安德烈也没有出门。起初他们还能听见屋里咳嗽的声音,可这半天的时间整个楼道就像是医院的停尸间,周围是令人发毛的死寂。他们甚至怀疑安德烈是否还活着。
维克多终于忍不住了,他决定独自进去探个究竟。
敲了几下门,果然没有动静,那天夜里绝望的感觉又一次冲击着这个可怜的青年,他本能地踹开眼前的门。下面一幕彻底惊呆了他。只见安德烈蜷缩在床的一角,一双惊恐又茫然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他甚至看不太清屋里的情况,因为窗帘遮住了所有的阳光。只是从排山倒海扑来的冲天恶臭中感觉这间狭小的屋子里已经堆满了垃圾。
“安德烈是你吗?”维克多试着询问着。
一片沉默……
维克多冲过去,趟过脚下叮叮当当的空酒瓶,一把扯下安德烈蒙在头上的被子。“你还活着吗?”他大声地嚷到。
安德烈的身子像筛子一样发着抖,他把头蒙进被子,嘴里不住地嘟囔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在说什么?你看到了什么?你看到谁杀了伊万?”维克多一把抓起安德烈,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仿佛要把他手上这个已经瘦得皮包骨的可怜虫吃掉。
安德烈拼了命地挣脱开,踉踉跄跄地往门外跑。可能是太久没有吃饭的缘故,他跑了几步就摔倒在门框上,然后拖着他像瘸了的腿挣扎着向外爬。
伊丽莎白在拐角处目睹了这无比凄惨的一幕。她呆呆地立在那里,双手忍不住地颤抖。
过了许久,楼道再一次恢复死寂,这里现在除了她和维克多应该没有人了吧。她慢慢地走进安德烈的宿舍,比起屋里的狼狈,更令她恐惧的是维克多的背影,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
伊丽莎白此刻只想逃。
她和维克多再一次见面时还是在伊万的办公室,天气似乎好些了,有一些阳光照了进来。“听说安德烈疯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伊丽莎白盯着维克多的眼睛说道。“他在那个房间待了几个月了,从出事之后就躲在那里。不知道那天晚上他看到了什么。”维克多说道。此时他看着桌子上的戒指,觉得很眼熟,可他的脑子很乱,根本想不到什么。
“伊万分到这间独立办公室的时候很开心,他说不仅是因为他在学术上的成就得到了一些肯定,还因为从这里可以看到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北极星。”这么多天来,伊丽莎白说这话的时候第一次控制不住地落下了眼泪。
“是吗。”维克多淡淡地说道,他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马上要深秋了,然后是漫长的寒冬。以前这个时候,他和伊万会去不远处的河里比赛游泳,互相逞能谁在水里待得时间更长。他们这个年纪的小伙子就这样,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好傻啊。
维克多被带走的那天,莫斯科下了那一年的第一场雪。大雪纷飞,好像伊万的灵魂再一次亲吻他热爱的土地。伊丽莎白把那枚带血的戒指交给了安全部,经过调查之后,血迹的确是伊万的。而遗落在现场的那枚戒指,正是维克多戴在手上的订婚戒指。
疯疯癫癫的安德烈指出了伊万尸体的埋葬地,一起发现的还有凶器上维克多的指纹。
证据确凿,但是维克多坚持自己是无辜的。
他甚至怀疑是伊丽莎白陷害他,她才是那个间谍。可警察不由分说地把他逮捕了,以叛国的罪名。
审讯室里维克多并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记得那天伊万来找他,告诉了他地下组织的情报。“我最信任的兄弟,我们一定要守护我们的国家。”那是记忆里伊万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是他们的誓言啊,他怎么会忘记。他又怎么会叛国!
他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他最好的兄弟被间谍杀害了,他们却逮捕了他。无论他如何歇斯底里地解释,还是没有人相信他。这个国家怎么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失控地撕扯,眼前的一切也在疯狂地扭曲。
审讯警长眼神复杂地望着他,最后默默地走了。
他被关进了监狱。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维克多也记不清铁窗外的白桦叶黄了多少次。他从一开始的愤怒不甘,到自我怀疑,如今他早已两鬓斑白,一颗心也已麻木不堪。只是每当夜幕降临,他都会梦见伊万的笑容,在那个落日的秋天傍晚,结束了一天工作的他们来到基地后面清澈的河水里游泳。一切好像都没有变,苏联还没有解体,他们的工作就要接近胜利了。
可有时他还会做一个恐怖的梦,梦里的他背叛了伊万,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在空无一人的太空研究基地深夜,他杀了信任他的伊万,窃取他们的研究成果交给了国外势力以换取一份体面的工作。那个梦真实得就像他的亲身经历,梦里寒鸦经久不息地啼叫,伊万眼中震惊的光渐渐暗淡,化成一片绝望的浓雾,怎么也无法消散在莫斯科那个没有星星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