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人

                          村中人


      凡吾所历之人,大抵为同村、同学、同事诸人。时至今日,同学各奔东西,联络甚少,如强为“致青春”之文,深觉有从流从众之嫌;而同事之流,虽未朝夕相对,却日日同劳,若写得几句肺腑之言,恐生嫌隙。想来只得记述同乡,一则虽交往无多,却时时从家人、乡邻处听得只言片语,写来不至有穿凿之感;二则即使偶有偏颇之语,亦因其无处观览而难为人诟病。今吾所述同乡,均符上述。

                                大李

      今写大李,实有二李同在,此二人为兄弟。二人不姓李,姓代。然究竟因何得了大李、二李之名,无从考证。所幸只是代号,对实质并无损伤,吾今日亦不深究。

      幼时,村里只有一间小小的加工厂,然实难称得上“厂”,不过是将玉米一类的粮食磨细,以供人和牲畜食用。二李,便是这加工厂的主人。至于大李以何种营生过活,吾实不知,也未曾听人谈起。所幸今日所述重点不及于此,姑且放过。

        我且先谈这二李,二李孤身一人,无妻无儿,且腿脚不便,走路踉跄,行姿怪异,后听人谈起:是小儿麻痹的后遗症。想是因此父母怜恤,出资为这残疾的二儿子置办了这简陋的加工厂,使其能自食其力。

        至于大李,因二李的独特存在,健康反倒成了残疾的陪衬,就这样被幼时的我给忽略了。而后因学业紧张无暇他顾,再后考上大学远离故土,村里的人、事于我也渐渐萧疏了。等到他实錘般砸进我的眼里时,我已回到家乡参加了工作。我骑行上班,总是走一条通北顺畅、人烟稀少的大路。就是在这条路上,在某个朦胧的冬日早晨,毫无预兆地,大李撞进了我的眼里,撞得我眼窝发痛,差一点滴下泪来。如今,犹记得当时的情景:

        雾气弥漫,寒气侵髓,虽穿得很厚,心里仍不免暗暗叫冷,默默诅咒。抬眼远望,一抹暗影在迷蒙中蠕动,迎面走来,隐隐觉得应是个人,但行走姿势又着实怪异。出于探奇心理,目光就这样被攫住了,等到靠近了,我才赫然惊觉:这不是大李吗?但见,他左腿明显的探出去,却伸不回来,身体的全部重力压在右腿上,行走时,右腿快速上前,然后默默等待左腿在身体左侧画一半圆,最后和右腿点在同一水平线上;而后右腿再次快速跨出一步,然后等待左腿画完半圆跟上;如此反反复复,腾挪移动。

        车已划过,大李便淡出视线。雾更重了,空气也被冻住了,我没能看见,如此的艰难辛苦,是否在这个老年的额头上拧出汗水,演绎出不屈和坚强。我只看见,在之后的整个冬天,他总是这样一次次撞进我的眼里,使我眼窝发痛。

        大李至今活着,而二李早已不知在何年何月去世了,也许是某个冬天吧!

                                                                                                        小三儿妈

        题为“小三儿妈”,实因不知其名姓,特此命名,无一丝一毫不敬之意。

        中国传统教育下的重男轻女观念,在我出生的年代尤甚。譬如我,家里姐弟三人,我排行老二,正处在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尴尬位置,故虽有大名(尽管想当初起名时极度随意,但终归是有的),然直至上了学才慢慢地被老师同学叫开,在家里仍不过以“二头”被呼来唤去。由此,“小三儿”的来由也就大体明了了,不过是她家姐弟四人,她排行老三,故随意地被唤做“小三儿”了,好在当时“小三”不盛,否则,她的尴尬又会重我一重了。

      幼时,我们也有朋友圈,虽中途不免有人加入退出,但小三儿可说是固定成员,便觉较他人亲密些,故日日酣玩一处,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累了,便轮换着去各家歇息,也就是这样,我们认识了玩伴的家长,各家长也认识了我们。小孩子的快乐是单纯的,也是局限的。尽管小三儿家去过多次,家长也见过多次,印象却并不深刻,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概念也无。在我真正注意到小三儿妈时,也已是工作后了。

        我们同在一条街上,且相距不远,她家是我上班的必经之路。见了面总要打声招呼,初时并不常见,招呼也不甚多。大概两年之后,便时时相见了。那时她身体已垮,手上也已拄着拐杖,每每见时,大体不过两种情形,或是呆坐院外,或正慢慢挪移。忆起儿时那模糊却健康的身姿,如此强烈的落差让我心生怜惜。于是每每在经过她家时,不管情绪如何,也总要堆出最灿烂的笑容,正正地对着她,热情招呼,就像一朵太阳花追逐着太阳。然很多时候,我们容易交付爱心,却难以施以耐心。我在尽力播撒爱心之时,甘愿做一朵太阳花,却每每在她磕磕绊绊的答复中失却了耐心。往往在她表达清楚之前我已经过;抑或截住她的话头,仅凭臆测自行解答,偶尔还沾沾自喜,自觉察言观色技术一流。然每每在她的欲言又止的神情,或“茶壶煮饺子”的费力中,我深感悔恨和自责,并暗下决心:下次遇见时,一定要耐心地听她说完,不管能否听得懂。

        然而,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能再见到她,后听母亲说,她被车剐蹭了。听后,我心中一惊,同时懊悔、同情、憎恶齐涌心头,简直是五味杂陈。

      好在,半年后,在老地方,她又出现了,只是说话更加磕绊费力了!想是,冥冥中老天要来验收我的承诺,遂修改了题目,增加了难度,但我有信心:我定能做好它。

                      稳婆

      稳婆,故民间以接生为业之人,又称“产婆”、“隐婆”、“收生婆”等,为三姑六婆之一也。今吾所谈之稳婆与此相迥,实因其夫单名稳字,特以此名戏耳。

      稳婆,乃极平凡一村妇,育有二子,其夫于吾幼时即死,大抵不过五十上下,于其虽难称早年丧夫,但操持二子成婚亦难矣。然加冠之后,二子均以时成婚,未尝延误。如若以此,本应母慈子孝,和和美美。然猜测仅止猜测,现实另具一剧本,其情亦大相径庭。

        初时,吾之于稳婆知之甚少,实因吾家处本村极西之地,与村中相距甚远,而稳婆便居于村中。后盖因村西敞阔,其长子又值婚龄,遂选村西一处盖一院居住,将旧所归于长子。至此,吾得以近观其人,亦于此时更吾前念,原以其虽不必为一高雅之人,但为娴静质朴,便可大称吾意。却不想,其实为一聒聒之人,整日絮絮不止。初时,满口污言,大骂其夫,吾甚怪之厌之。一日,与母闲谈,问之何故,对曰:“稳婆年轻之时,其夫行为不端,作风不正,仗其为村中一小吏,与人苟且,未尝避之。稳婆甚恨,然无计可施。”听罢,吾厌意稍解,然不免承其秽语,亦无可如何也。

      后,其次子亦娶,夫妻二人与母同居,其间龃龉龌龊亦时时有,然吾负笈,远离故土,聒噪烦扰遂绝于耳畔,甚或其人亦为淡忘。

        四载之后,吾归,居于家中,再闻其声,仍聒聒如昔,且更甚,然只闻其声,未闻其子媳之语。邻人语余:“夫妻二人,不堪其辱,已搬离,久已未归。”吾愕然,“不堪其辱?何辱?”对曰:“稳婆语于外人,其媳作风不正,甚而其孙亦假借他人,非其亲孙也。亦唆令其子休妻,其子亦不堪其扰,遂与妻相与离家。”闻之,呆立,久而乃醒,无语。慨叹:得母如此,何其不幸?

        今独居于此,且身染疾患,执四脚之杖徐行。吾以教人为业,朝往暮归。云烟杳杳,暮霭沉沉,时时得见,且喋喋不休,舌口绵涎,未尝清谈一言半语,盖其前言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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