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九十一岁了,爷爷去世后,她在老家跟二叔一起过。我的奶奶在我的记忆里,就是两个字,厉害。她个子很矮,嗓门贼高,生气时就变成花腔女高音,尖锐刺耳,虽然九十多岁,身体依然硬朗。奶奶年轻时与爷爷感情不合,因为爷爷不务正业,父亲七岁给人放猪,帮着奶奶养大弟兄八个,任你无法想象那日子的贫穷与艰难。生活使她自私又蛮不讲理,而且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家人都叫她滚刀肉。
那年父亲得了冠心病住很长时间院,出院后因为惦记奶奶,我们开车一同去老家。在院门口,就听见奶奶骂人的花腔女高音。等我们进屋,一看见父亲,她更加不依不饶,她以为是二叔在父亲那里告了状,就更加不停地骂着,谁也拦不住。
二叔二婶也都六十多了,二叔不敢吱声,二婶一直抹眼泪。可是听来听去没什么大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偏偏奶奶在气头上,怎么劝也不听。最后没办法,好说歹说把她哄上车,把她领到父亲家里住几天,这样大家都消消气。
晚饭后,天还亮着。
父亲和母亲坐在炕梢倚着墙,我坐在沙发上泡茶。这样看着奶奶,她非常单薄,个子又矮,穿着老式大布衫,盘腿坐在炕头,背微驮,头发少,依然绾在脑后,此时她的侧影,像极了小时候美术片里的剪影。屋子里洋溢着她嘎嘎嘎的笑声,这么大岁数,竟然能不喘气地笑,而且笑得前仰后合。
奶奶记忆力极好,尤其对过去的事如数家珍。她不时地提起的名字,有的我知道,有的不知道,讲着那些家族的兴盛与没落。她也不像在说给谁听,反反复复着,有时加上她个人评论时,她的语速就不像叙述时那样平淡而缓慢,会忽然手舞足蹈,甚至怒不可遏的。每个从她嘴里叙述的人和事,时间跨度都在解放前解放后几十年,故事脉络清晰。在穿插没有什么根据的道听途说时,她也会提示,这是她听谁谁说的,不是她个人见解。
父亲可能有些累了,他倚着墙低着头。母亲不时地答应一声,礼节性地附和着。
不得不佩服奶奶的好体力了,她在炕上边说边挪着屁股,身体前后左右地摇晃着。这时,她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身子大幅度前倾,然后停住仰头看着父亲,好一会儿才说:“老大,说起来你也不容易啊,我知道。”然后叹了口气继续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回来那年?”
父亲抬起头,好像不知奶奶要说什么。
奶奶好像想看清父亲的表情,身体像被卡住的不倒翁。“这件事呢我是打算带进棺材里的,记了这么多年,想忘都忘不掉。”
奶奶说起的事我是知道的,是1963年。那时父亲转业到黑龙江建设兵团后,已经有了大姐二姐和大哥。当时二叔要跟奶奶分家,这对奶奶是非常难以接受的,她是指二叔养老的。她用电报把父亲催了回来。母亲以为父亲只是回老家处理家庭纠纷,没想到父亲从老家回来立刻就打了辞职报告,那时父亲已是农场场长。母亲一生的委屈和不甘就是父亲的这次一意孤行,不但母亲想不通,他的战友们也不理解。原来,父亲回老家后,奶奶以死相逼,迫使父亲答应回老家,因为只有他回来,家才不用分开。父亲心疼老母亲,心疼她一个人抚养八个子女,因为爷爷从来也不管家,在外面混吃混喝。父亲只说了一句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说他别无选择。
当时家里两大间破草房,三叔十九岁,还有两个姑姑,二叔家四个孩子,我家三个孩子,这么一大家子人住在破房子里,显然不行。父亲拿出所有积蓄,决定先盖房子。
“你不是让老二去吉林买房木吗?”奶奶接着说。
二叔去吉林买房木,几天后带着伤回来哭诉,四车木头被掫了,就是被劫了。父亲一看人没事,也没有责怪二叔,自己亲自去吉林买的房木。这件事母亲在我结婚后跟我说过,她说她当时怀疑这件事,因为二叔叙述事情的经过前后矛盾,她当时跟父亲质疑还被父亲斥责,警告母亲永远不许再提这件事。
奶奶为什么提起这件事呢?难道因为二叔惹她生气就翻出这件事吗?或者,事情真的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奶奶又开始晃了,她仰着脸像在回忆那久远的画面。“事情过去大约目半个多月吧,那天你跟老二去拉石头,南山下你表大爷家老二突然来家,他说是咱们老二在他那卸了四车木头。”
我一下愣住了。炕上虽然模糊一片,依然能看见父亲和母亲同时挺直了身体,然后,那身影僵硬地贴在墙上,一动不动。
空气凝住了。我不敢想父亲和母亲的心情,也不敢猜他们是否是同样的心情。父亲得心脏病以来,他自己常常很努力地控制情绪,不敢激动,可是这件他让母亲永远不要提起的事,几十年后,就这么很容易地被奶奶说出来了。
“他娘的你说气人不?我当时气得恨不能剁了他。”
二叔把四车木头拉到表叔家,委托表叔代卖。木头很快卖了后,表叔干等二叔不去取钱,四车木头钱又不是小数目,表叔就给送来了。
父亲又低下了头,他应该觉得母亲在看他,可是母亲却依然挺直身体对着奶奶。黑暗里,喘息似乎都是愤怒的。
“奶奶,后来呢?”我想父亲和母亲此时也想知道后来怎么回事。
“你以为他敢问我吗?他他妈的知道了,他也不敢问我。”奶奶的声音忽然高了八度。
“那年,盖房子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你们都不知道,我后来拉了饥荒也是我自己还的。”父亲无力地说。
奶奶看着父亲。
说到了钱的问题,那么那四车木头钱怎么处理了,听到答案时,我忽然心疼起父亲来。为了尽孝,他辞去公职,这件事成为父母亲深厚的感情里,唯一无法触及的伤痛。当时父亲工资42.5元,那是1963年啊。像奶奶说的,一心为振兴家族,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的老大,她和二叔不忍心伤害他。可是他们所谓的不伤害不是坦诚相待,不是真心相对,而是欺骗与隐瞒。谁来心疼我的父亲和母亲?家一定不是讲理的地方,可是家,也不应该是玩弄心术的江湖啊。
我说不出谁应该怎样做是对的,我只是心疼。天已经黑了,我们依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竟然没有人开灯,因为不想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睛,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心,无言以对。
奶奶并不糊涂,她依然在说,却听不出她对这件事的个人情绪。我失望了,也许我在期待什么,奶奶难道不该给父亲一句迟到的歉意吗?。“奶,那……钱呢?”我觉得这句话该我问,因为我父亲该知道,母亲也该知道。
奶奶竟然得意地说,钱她密下了,她攥着二叔这个秘密令他哑巴吃黄连,在父亲面前如履薄冰。
有一个词用在这里合不合适,黑吃黑啊。
奶奶和二叔,他们之间藏着这样一个所谓的秘密,是否在父亲那里根本就不是秘密呢?他们吃定了他们家老大的宽容和敦厚,吃定了他作为长兄身上的责任和担当。这不是这次房木事件开始的,是从父亲十七岁因为爷爷被抓去当劳工,九死一生;是从他把部队所有津贴一分不少地邮回家里,从不计较;是从他义无反顾地辞去公职返乡,无怨无悔;是从他为家人倾其所有就已经开始了。
祖孙三代的寂静,让黑透了的夜晚更加伸手不见五指,即使奶奶还在自说自话,屋里还是充满了叹息。
天真黑啊,没有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