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王与后回到他们的小卧室——庭院秋风萧瑟、星辰黯淡、满地枯黄,王用宽袖遮掩径直扑向脸颊的风沙,后将绢帕递给王,并肩走过长长的甬道,左右宫门吱呀开启,这样已过整四十年。
“我梦到了盈地。”后坐在灯下梳理长发,王走过镜前,望着镜中的后。
盈地,那是他舆图一指,永远不曾到达的坐标;也是她短暂经停,至死不必回看的故乡。如此已过四十年。
“梦到我在溪边浣纱,你在一旁饮马。”狡黠的微笑挂在后的脸上,冲淡了她一贯的沉重。
她偶尔谈起梦中事。王了然一般坐于床边,既不开口,也不点头。
后走到王的身侧,躺下之前,扫过王同样因衰老而下垂的侧脸。
这当然是假的,后不曾荆钗布裙亲自浣纱,就像王亦无需亲自饮马。
做一对模范,不必交换经历,不必回应心声。
王习惯在脑中勾勒画面,然后入睡。记得很久以前曾想像过,盈地的样子。那是一个雨多过晴,女子画伞面赠与心上人的地方。
年轻的王接过那轻巧的物什,后的伞面淡雅秀丽,在嗤之以鼻之前,有过短暂的窃喜,很快便忘却了,王以这种平淡维持不高不低的体温。
年轻的后扬起平庸的面孔,全然无知,朝着她的命运走去。
今夜风声凄厉,云山撕裂月影,王与后共枕安睡于小卧室。
年幼的王垂头站在众人之中,因某些自己都觉可鄙的原因流着眼泪。王在睡梦中牙关作响,感叹那时的坚决,是任由怎样的长吁短叹,也不能动摇的固执。
年轻的御医唇齿恭谨地开合,王随意且雍容地倚靠着自身的健康与平和,年少时那种冷静的偏执、敦肃的漠然,如今也软化了,转而提起后的风寒。在这种莫名生发的关怀中,王想到要与后分享——多么漫长的四十年。
无影亭中,山谷的长风穿过王披挂簇新战甲的身体,后不着痕迹地侧身,挡住直面而来的风吹起鬓发,兵士浪潮一样的呼啸声,王觑着眼睛承受着。
“很重吧?”后涂着黯淡胭脂的嘴唇开合。王眨眨眼睛,以此传达不耐。王的战甲和兵士的怎会相同?王甩开后的手走下亭台。
后在一处恢弘的宫殿前停下脚步,疲倦的脸上写满了沉重。这宫殿为未来的王而立,满含殷切的浮华,那年轻的平庸面孔上,偶尔瞳孔中飞扬的火花,令她惊叹又惧怕。
后想到爱,以及爱的反面。
可是,后疲于苦思,没有爱,何来爱的反面?
不等后开口,几只叽喳的小鸟道,“无影亭,无影亭。”
后在琐碎的片语里翻捡出无影亭。她不喜欢那个地方,年轻的男子女子,无需杨柳,依依惜别,然后,带着无可回看的勇气走进命运。
他们拥抱,有时只是拉一拉手。王坐在高高的车驾中,饶有兴致地望着这一画面。
“你说,这孩子将来也会这样吗?”年轻的后还未褪去感性,抚摩着并不存在的小腹的隆起,脸颊因为轿厢中的闷热而绯红。
王舔舐干裂的嘴唇,端坐在后的对岸,继而目光穿过她,如同穿过鼓起的风帆,被阳光烘烤得渐趋透明。
这孩子称自己母亲,声音那样平庸,像一只飞蛾那样,灰暗、平直、介于粉末和黏液之间的乏味,后揉搓手指忍受着。
“某种程度上,和王那样相像。”这想法让后忍不住微笑,在后的脸上这已属极生动的表情,后不禁背过身去,不让人看出自己的失态。
之后的对话例行公事,也就屈指可数的理所当然。后垂下眼帘,上了年纪之后,这样的神态不再如少女时那样无害,也不再如盛年时那样孤清,而是一种摇摇欲坠的浑浊,然而后还未意识到这一点。
后垂下眼帘,便仿佛抵御了命运,四十年的飞霜,那样深厚,雪落无声。
“母亲可曾听过无影亭的故事?”
哪一串故事不曾于寂寞的梦中反复推演?后抬起眼帘,梦中红雨纷纷。
“可是那个独眼游侠的故事?”
“是个擅观星的女人。朝代在她言语间交替,兴也因她,亡也因她。”在嗤之以鼻之前,多么有趣,不禁唾沫飞溅。后重新垂下眼帘。
“我知道有个独眼游侠,这个时节总会在无影亭歇脚。”后话音低沉,在试图讲述一个故事之前,已然感到疲倦。
“听说他在寻一副药引。”
“医他的眼睛?”年轻的声音那样尖厉,后忽然觉得无处可去。
“也有人说,他在等一个女人。”
蒙昧的、决绝的、擦身而过的、不知悔改的、聪明的、喑哑的、不再年轻的、亲密无间的……
后的心中飘起空洞的飞絮,想起幼时混迹入集市,衣衫单薄的盲女由人牵引着歌唱,唱至高亢处,两眼流出血泪。
阶下的青年,他的黑发像河边的细柳那样蓬勃,他的心比细柳还要柔软。王处决他,像处决年轻的自己。王看穿了青年极度绝望之下迸发的坚强,褪去倨傲,多么可怜,王不禁为那份负隅顽抗流下热泪。
后沿着尘土飞扬的岔路,偶然发现的岔路,即使晴天的尘沙、雨天的泥水落满了裙裾,都足以忽略,都在所不惜。
后尽可能快地挪动双腿,岔路上没有一棵树,寂寞得可怕。
青年白皙的赤脚套着锁链,前往终点的道路锈迹斑斑,回想一生,一切都足以忽略,一切都在所不惜。
王依旧坐上高高的车辇,两腿舒适地垂下,虽然知道外间是何样风景,还是拉开了厢帘,和缓的秋风洇湿睡意,王感到某种眷顾,就像某种经受安排的生命,吐露、消耗、磋磨、流逝,一切都足以忽略,一切都在所不惜。
无影亭伫立在夕阳下,自身的影子拖在背后,一角融在橙红的余晖中,斜飞的檐下,风铃咿呀着舞蹈。
后看到远处飞悬的亭角。
青年垂头喘着粗气,镣铐间流出血泪。
王听见风铃声,厌烦于它的仓猝、它的不知疲倦、甚至清脆如初。
王想起独眼游侠,以及那个爱穿红衣、擅观星的女人,此类故事,即便常常听到,仍觉得遥远,只有无影亭,真实而静默,四面山风,将掉落的漆皮灰土散开在寂寞的亭影上。
后向高坐在车辇上的王招手。
青年的眼泪像兵士的盔甲那样沉重,混合了血雨腥风,冰冷如星夜驰骋、饮马于天亮前的湖水。
红衣女人遗下名为携手、青春、乱红、飞絮、钟罄、孤鸿的药引在亭中。
独眼游侠如常于亭前经过。
“那孩子……”后坐上王的车驾,像是感到突然的寒冷一般,突兀地开口。从何时起,语言被放弃,从何时起……
“四十年过去了……”王叹息着,多么不值一提,此后只会更加寂寥。
王微笑着,朝年轻的自己伸出手,全然不理——后绯红的脸颊,女子的红衣那样鲜活。年轻的后蹲在溪边浣纱,邀请自己走上前去。
那个平庸面孔坐在簇新的王座上,感到新奇,很快便厌倦,秋风穿过他,从他身上掠夺了什么,转而朝一旁走去。
王与后回到他们的小卧室,今夜星稀月朗,无需安慰,只要安静,便可安睡。
王坐在床边望着后散下长发,从很久以前,无影亭前的细柳还未变成白发、亭中的风声还未替代呜咽声前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