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和轩的一盅茶
裕和轩茶馆的门槛,让往来的脚底板磨出了包浆。掌柜王二的手指头总搭在那把紫铜壶上,壶嘴儿一斜,滚热的茶汤就注进粗瓷碗,溅起来的水珠在阳光里亮得像碎银。
天刚擦黑,张爷就揣着俩冻得发硬的柿子迈进了门,老棉袄沾着胡同口的煤烟子。“王二,续碗高的。”他嗓门还是那么亮,可眼角的褶子却如田纹似的。
王二把茶碗一推,“张爷,您那宝贝儿子的亲事,定下了么?”
张爷刚抿了一口茶,烫得直吸溜:“定是定下了,可验那采礼,唉,差着三块袁大头呢。”
旁边桌的李三正嗑瓜子,瓜子皮溅了一地,“张爷,您跟咱这儿念叨有啥用?我那杂货铺本子还没的劳回来呢。”李三是做小卖买的,算盘珠子打得比谁都精,平日里最信无利不起早的活法。
正说着,街面上一阵车铃响了,赵老板掀起棉帘子进来了,呢子大衣上还沾着洋场的香水味儿。“王二,来壶龙井,要新的。”他往八仙桌旁边一坐,金戒指在指间转得哗哗响。
张爷瞅见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凑过去拱拱手,"赵老板,您路子宽,能不能。。。"
赵老板把茶杯往上边一移了移,慢条斯理地说:“张爷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这儿有笔买卖,您那小子要是肯去天津码头帮我盯三个月的账,这三块大钱我出了。”
张爷脸一沉,“那哪儿成?他新婚仨月,哪能离家出走的。”
李三在旁边嘬了牙花子“张爷,您老糊迷了吧。仨月换三块大洋,够您儿子风风光光娶媳妇了,什么情哦,义哦,顶板吃么?”
王二把紫铜壶往桌上一顿,盖碗震得直响,“李三,您这话我可不中听了,赵老板,您这买卖,是拿利换人家的义呢?”
赵老板笑了,露出口大白牙,“王掌柜,您是读书人,不懂我们商人的规矩。这世上,除了利,还有啥能让人实打实往前奔呢?您看那些学堂里教的什么礼义廉耻的,到了真金白银面前,不也跟纸糊似的。”他指的是前阵子城里办新学的,喊着舍生取义。可真给了教员发薪水时,还不是为了几个铜板争得面红耳赤的。
张爷攥着茶碗的手青筋暴起,“可,可我那是儿子的婚事,是做人的根本哟。”
这当口,茶馆后门进来个卖报的小子,甩着一叠报纸喊:“看报喽,洋行老板卷款跑路,多少人血本无归。”
赵老板眼皮跳了跳,端茶的手顿了下。李三却来了精神:“瞧见没,没利护身,那义就是个空架子咯。”
王二给张爷又添了碗茶,热气氤氲了张爷的脸。“张爷,您眀听我说来。这利是肚子的饭,没它活不成,可这义是做人的脊梁骨,没它活得不直溜。您要是为了三块钱,让儿子丢了做人的本分,将来他夜里能睡得踏实?”
张爷沉默了半晌,把揣在怀里的柿子往桌一放,“赵老板,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这钱,我再想想别的法子,就算砸锅卖铁的,我也不能让我儿子落了个卖情义的名声。”他起身要走,棉鞋踩在地板上,咚咚响得像敲人心房。
赵老板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王掌柜,侈这茶馆,净卖些赔钱的道理哟。”
王二擦着桌子道:“赵老板,您尝尝我这茶,头道苦,二道涩,三道才回甜。这人呐,跟这茶一个理儿,光图利的甜,那苦和涩早晚会找上门哟,守着义的本,日子再难,心里却敞亮。”
打那天起,张爷天天揣着俩柿子来裕和轩,跟王二合计着把祖传的烟袋锅当了,又求遍亲戚,总算凑齐了彩礼钱,他儿子婚后,小两口踏实肯干,没几年竟也开了个小铺子,逢年过节总往裕和轩送些点心。
李三的杂货铺后来贪图便宜进了假货,让人堵在门骂了三天,生意一落千丈。赵老板那笔买卖,后来也因为合伙人不讲义,偷偷卷了货款,亏得血本无归。
裕和轩的紫铜壶依旧天天冒着热气,王二常跟新客说:“您瞅这茶馆的人,为了利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多半落了个空的,守着义过日子的,哪怕穷点,夜里睡觉也踏实,这利和义,就跟咱这茶碗里的水和茶叶,水太烫了茶叶苦,水太凉了,没滋没味,得拿捏着分寸,才品得出个人生的味觉来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