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家的妓馆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门前悬个镂空的玻璃灯罩,罩着盏油灯——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都换成明晃晃的电灯了——门里外站一群娇娇俏俏的小娘子,挥着沾了香粉的手帕将人往里让。主顾进到屋里若肯一次花个十几文的,便可使看中的姑娘倒杯茶,唱个曲;而一次若肯出到百文的,便有机会和一般的姑娘一亲芳泽了。但这些顾客,不解风情的多,大抵出手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知情知趣的阔少爷,才可能不慌不忙踱进里间的包厢,温言软语,弄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
我从十三岁起,便在这月家的妓馆里当丫头。少爷说,心性太不乖巧,怕伺候不好包厢的阔少爷,不如就在外面做做招待。可大街上拉来的主顾,虽然容易讨好,夹缠不清的也实在不少,往往嫌我笑的模样太僵硬,酒水价格贵些更要骂。所以过几天,少爷又说我干不了这事,便只让负责清点账目这一无聊的差事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少爷一副冷面孔,阔少爷总也不见多话,大堂里的主顾又只管听曲,不许吵闹,教人憋闷得很。只有陆仁到店里来,才稍稍有点趣味,所以至今还记得。
陆仁是不进包厢,而在姑娘身上花许多钱的唯一的人。他身形细长,面色白净,脸上总带点笑,没蓄胡子也看不出多大年纪。只将一些文绉绉酸溜溜的情话讲出来,便有时教姑娘哭哭笑笑的。陆仁一到店,妓馆里的人总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陆仁,你和城东贾家的姑娘又闹黄了?”他不回答,只对柜里说,“两百文钱,要珍姑娘倒酒。”便从腰间的一吊上抹下些钱来。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渣了人家姑娘了!”陆仁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名声…”“什么名声?我前天亲眼见贾姑娘在你跟前哭。”陆仁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男女之间的事……分手!……男女间的事,能算渣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不喜欢就分”,什么“真爱”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珍姑娘不忙的时候说,之前陆仁家里也曾给他说过好人家的小姐,可他非闹着把亲事退了,到处结识些奇奇怪怪的女孩子。家里老爹气的不行,直接把这个不肖儿给踢出了家门,现在就只靠着慈母的一点私房补贴过活。但陆仁在我们店里确是书上讲的君子的作风,对珍姑娘极好,出手也是相当大方,还一点儿也不照顾别的姑娘的生意。
陆仁看珍姑娘给他倒了酒,涨红的脸色也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陆仁,你当真很懂得感情么?”陆仁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老婆也捞不到呢?”陆仁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相爱容易相处难之类,叫人一些也听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少爷是决不责备的。可每每若只是见陆仁一个人,少爷却总是懒得聊天。陆仁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女孩子讲话。有一回珍姑娘不在,他便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爱情的爱字,怎么写?”我想,这样成天吃花酒的俗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陆仁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应该记着。将来结婚的时候,总归要用。”我暗想,我还离结婚很远呢,而且结婚又不一定要爱。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爪加穴宝盖并一个友么?”陆仁显出极高兴的样子,点头说,“对呀对呀!那爱字有四样写法,怎么解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陆仁刚取出纸笔,大概想写给我看,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陆仁是这样的使人发笑,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姑娘们正在叽叽喳喳地闲话。
珍姑娘忽然说,“陆仁长久没有来了,上次还要给我说字的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少爷在一边打了个哈欠,“他怎么会来?他给关回家了。”
珍姑娘“哦?”了一声。
“他那爹嫌他实在不知收敛败坏门风,抓回去打了大半夜。”
“后来呢?”
“这就不晓得了。”珍姑娘也不再问,继续叠她的帕子。
我听着不耐烦,看她那帕子却艳的好看有趣,随手扯过来一片蓝色的仔细端详:“好姐姐,送我罢。”
珍姑娘笑笑:“桐儿你可是读过书的,告诉姐姐这字儿怎么解——我就把它送你。”
我定神一看,帕子一角确实绣了个字,上头是个无,底下是个心。
“无心——这是什么字啊,是说没有心的意思么?”
少爷深深看了一眼珍姑娘,拿了本《说文解字》往我头上就是一敲。
“怎么念的书——‘㤅’同‘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