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 长2
可不到十分钟，宁静就被打破。门口进来一位老者。多年的基层工作，杨征已经练就了一眼看出人的身份和大致性格特征的本领。这位老者大概60岁上下，干瘦干瘦，穿着既不像一般的农民群众却也不像城里人，略显疲态，眼光却透着锐利。杨征看到他的第一感觉是他也适合在电视剧《三国演义》中出演司马懿。杨征觉得他的外在形象像是一位乡镇的商贾但精明等似乎又超过了一般的乡镇商贾。果然老者开口道，您就是杨镇长吧？不待杨征回答，他就自顾自地开门见山说，我是投资经营盘龙洞的老李，今天特意来找您谈我和镇政府的合同兑现问题。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虽然他语气平静、态度谦和，但杨征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背后潜藏的汹涌的急流和波涛，刚刚放空的大脑不由得嗡的一下立时又被混沌填满。老者从表面已有零星脱皮的黑色公包中摸索出一叠材料，小心地递给杨征。杨征在县委办呆过九年，对文字算是比较敏感，很快就看完了。这是一份合同和一份资产评估表。这份签订于十几年前的盘龙洞开发合同约定，合同期满，经营者如提出要求则甲方即镇政府需对评估后的盘龙洞资产予以回购。看完合同，杨征拿起资产评估表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目光扫到最后一栏的“合计”：203万元。
杨征的脑袋不由得又是嗡的一声。报到的那天他已得知财政所账上的钱只够两个月开销，且他既然提出回购显见得效益不佳，乡镇花这么多钱回购资产，这在本县历史上还未有过，而且这么个赔钱货，就算有钱，回购后又当如何？这算是个大事，杨征一时也未想到好的方案，只是回复说乡政府要集体研究。老李也知道不可能当场得到他想要的肯定答复，走时说，希望尽快得到答复。
杨征感到心里被堵了一团什么东西。盘龙洞多年前他曾去过，感觉还不错，生意也还红火。没来报到前他就想到在青云的发展上要以盘龙洞为龙头好好谋划一下旅游业，怎么现在就差到这步田地了么？不但成为一个大包袱而且原本寄予厚望的发展希望也可能破灭，杨征一时很是有点颓丧。他觉得这个问题的处理与一个重要因素相关，即盘龙洞的实际价值和开发前景，而且这也关乎全镇的经济发展。他想到必须尽快抽时间去实地认真调研一下。
杨征没有忘记自己的重要使命。第二天上午就前往五星矿厂所在的五星社区调研。刚进入这条历史上曾经繁华而如今却显得破败萧条的小街，天空就传来几声乌鸦哇哇的叫声。杨征不由得皱了皱眉。按民间的说法，乌鸦叫是不祥的。杨征虽然是共产党员，但由于他出身农村，经常听到这些说法，心情还是不自觉地受到了些微影响，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压抑甚至是死亡的气息。据干部们说，这里确实隔三差五地就会有人因患各种癌死去，在这里最常听到的就是乌鸦的叫声。
社区居委会设在原五星矿厂办公楼。这栋办公楼共五层，若放在当年，显然是十分现代气派的，即使现在也仍不明显落伍，只是略显陈旧。社区居委会只是使用了一楼加上二楼的一间会议室，因而整栋楼显得有些落寞荒凉，整个厂区似乎都蒙着一层灰。其时已进入秋季，院子后面的坡上一棵不知名的大树叶子已经掉光，似乎也显出一幅无精打采的可怜相。杨征不由得发出慨叹。记得几十年前读初中时，思想开明的班主任曾组织全班包了一辆客车专门来这里参观，生于小山村的他被这里的现代和先进征服，他现在都还记得当时羡慕的心情，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沧海桑田啊。
居支两委一共五个人，书记孟向东是个年过五旬的女同志，十分健谈。一见面她就告诉杨征说昨天这里死了一个由铊中毒发展成的癌症患者，她的话给现场的气氛平添了一份压抑。她一直工作生活在五星矿厂，以前是厂里的中层骨干，因此情况比较清楚，一开口就滔滔不绝。从五星矿厂的前世今生，几轮改革的历程，职工上访的情况，存在的各种问题，情况十分复杂。光职工反映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有十好几个，每个问题的情况和涉及的部门及政策又很复杂。要抓好五星矿厂的稳定，清楚情况是第一个最基本的环节，每感到有疑问，杨征便会打断她的话发问，这样又会引出一篇新的长篇大论。
这时孟向东一抬手腕看了下表，发现已经到了11点，于是用征询的眼光看着杨征问道：“杨镇长你是否在这里吃午饭？”作为一个土家族聚居县，这是一个很不合常理的问话。土家族向来都是淳朴热情好客的，来客了都会千方百计把他留住，并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来招待。这种显出几分不够热情、欢迎的问法不是土家族正常的待客礼仪。自己毕竟是镇政府的领导，又是第一次登门，更不应当出现这样的情况。可杨征知道这并不是孟向东不热情或对他不欢迎，而恰恰体现了她作为女同志的善解人意。来的路上杨征就已经听说，因为这里铊中毒名声在外，令外界谈虎色变，到这里来的县以上部门干部几乎从不在这里吃饭，甚至连水都不敢喝。已经有多年基层工作经历的杨征一听这话，尽管还不明就里，当时就想，不但是今天，自己今后只要是到这里来，到了饭点就一定要在这里吃饭。因此他马上肯定地说：“当然在这里吃，简单点安排。”孟向东闻言立即转头用明显带了几分欢快的语气要旁边的卢支委去安排饭。一直到下午一点多，杨征才算基本听完、大致弄清了全面的情况。但有些政策上的问题因为专业性太强，社区也搞不明白、说不清楚，还需到相关县直部门进一步了解情况。
杨征了解到，当前的焦点问题是房子问题。此前职工们一直上访强烈要求搬离五星矿区，认为这里是“不适合人类生存的‘毒区’”。县房管办结合相关政策专门在县城近郊征地为其建了一批套均面积50平方米左右的廉租房，不料职工们现场看房后认为中间单元的房子采光不好，加上其他一些因素，对房子百般挑剔，极不满意，拒不接受，并以此为由多次到省市县聚访，而且他们内部意见也不一致，一部分要求要全部另选址新建，一部分要求换位于县城东城的另一片廉租房。吃过午饭，临走，杨征叮嘱居支两委一定要密切关注职工群体的稳定，要提前发现聚访苗头，及时报告。孟向东说，上次到市政府聚访后，县领导承诺要研究个方案，他们在方案出来前大概率不会上访，因为他们的问题虽多，但他们目前重点盯着房子问题做文章。听她这么一说，杨征感觉心头似乎轻松了一些。
结束五星社区的调研后，杨征原计划去紧邻五星社区的鹊山村调研。五星矿厂问题实际上还涉及到鹊山村等周边两个农业村。这两个村的农民患铊中毒的也很多，问题也不小。此前，杨征就已经听说，好些年前鹊山村患病村民100多人曾徒步一直走到市政府聚访，一名村民情绪激愤，当场在市政府门口服农药身亡。杨征当时听得后背阵阵发凉，心想这事如果是发生在现在，不知道会引发多么严重的后果；那时莫说他这个小小的镇长帽子不保，不知道还会牵连到县里哪些领导。就在杨征刚站起身时，接到办公室打来的电话，告诉他原定第二天上午来青云镇调研的国家发改委下来挂职的曾副县长因故调整了计划，改为今天下午来，约一个小时就到。从这里回镇政府大概也需要半小时，杨征只好取消原定计划，马上启程赶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