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法国文学家,好像只知道巴尔扎克,莫泊桑,雨果之类,对法国十九世纪文学先驱夏多布里昂居然一无所知,实为惭愧。幸而有木心先生,我不仅 “知道”了这位法国浪漫主义文学巨擘,更是尝试着初步接触了些许他耗时三十年的巨著《墓畔回忆录》。
回忆录中,他的文字平淡却不索然无味,平凡却又些许恐怖,让人盯着一句话反复琢磨,解剖,也愈加感到后怕。摘录其中一小段文字:
不久,贡堡的生活变得令人难以忍受。我把猎枪上了膛,把枪口放入嘴里,用枪托敲地多次,枪也不响。
就像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平淡无奇地描述着日常生活的流水账一样,但却令人恐惧,后怕。把自杀的过程叙述得简单,平常,放在那里实在不起眼,初次读也一目十行般地自动忽略,但,转过神来,一遍又一遍地入口,品尝,回味,内心的不安与恐惧全然而起。他的最为平实的文字令我上瘾,好像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让我感觉到他并不是高高在上的俯视者。
他在回忆录中写道:我在康布雷完成训练的那一年,父亲中风去世了。他的离去让我悲伤不已。我忘却了他的严厉和弱点,怀念他对我静默而深切的爱。
一句一句,缓缓流出,不做作不伪装,不刻意不装腔。在他平实的语言中能深切地体会到其失去父亲的痛楚和思念。他说出了每个平凡人都深有体会的话,他道出了一个父亲对孩子默默的深沉的藏匿在内心深处的爱。他并没有刻意标榜什么,无论是自己,还是父亲,他只是自然地流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无任何目的性。木心说,他的感情是热的,没错。他抹去了事实和虚构的界限,融合了个体经历和历史叙述,是回忆录文学中的一抹散不去的夕阳。不像卢梭,些许无病呻吟,刻意遣词造句,官方得太明显,读起来只有空壳没有肉,只是枯树没有树叶。读了些许卢梭忏悔录,实在感到空洞乏味,例如:
我的才华不在我的笔上,而在我的心里,完全是由一种超逸而豪迈的运思方式产生出来的,也只有这种运思方式才能使我的才华发荣滋长。
这分明借忏悔之口来间接自我夸耀,若说一点虚伪都没有,不太可能。表面忏悔,内心颂德。好像在刻意地遣词造句,而非朴实地叙述自己内心深处所想所思。夏多布里昂回忆得平实朴素,令人读得放松,也不失小惊喜小恐惧。
我喜欢维尼,因为他的缄默深深吸引着我。木心说, “ 他悲观而安定,不怨天不尤人”。他悲观,因为他终无起色的戎马生涯;他安定,因为他对世间失望透顶。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热爱那些从不呻吟,默默背负着他们包袱的人们。这也许是他隐退乡间后所顿悟的吧。他官场失意退隐后的《狼之死》正是浓缩了他独具一格的人生态度吧。
乱云驰过火红火红的月亮,
好像团团浓烟飞越熊熊的火场。
大地昏昏冥冥,林中乌黑如漆。
火红火红的月亮,诗的开篇便令我一惊。鲜明刺眼的火红色好像预示了即将来临的血战,好像把狼死后鲜血淋漓的惨烈之景毫不留情地提前展示给了我们。短短三句,令人置身其中,遐想无限,心中恐惧与怜惜并存。
讲真,每句都精湛,每句都刺痛心扉。
它明知身陷绝境,猝不及防被围,
肯定已无煺路,想逃终究枉费;
于是当机立断,张开血盆大口
咬住最先窜来的那条猎狗的喉头,
不顾弹落如雨,颗颗射进皮肉,
它只死死咬住,绝不松开猎狗。
我们的几把猎刀,像几把巨大的铁柑,
交叉地一齐插进它那壮硕的肋间,
最后我们的猎狗,喉管被它咬断,
早已咽气死掉,倒在狼的脚前,
这时狼才松口,抬头把我们望望,
两肋的几把猎刀还都插在身上,
它精疲力竭地倒下,草上血流如注;
我们的几管猎枪把狼叁面围住。
——它又抬头看看,终又踣然倒下,
舐着嘴边的鲜血,默默地边舐边咂,
明知必死无疑,它神情异常峻冷,
阖上一双大眼,到死都不哼一声。
维尼把狼狗厮杀的场景描摹得太过逼真,狼并非默默而死,他先是默默反抗的,只是这是一种视死如归的反抗,他没想过能逃过一劫。维尼说,对于苦难和死亡,他主张以一种坚韧却又宿命的斯多葛精神对待。狼坚韧,他并没有理所当然地去死,而是以坚韧的牙齿竭尽全力地撕咬住猎狗的猴头;他又宿命,他知道必死无疑,却以冷峻姿态阖眼离去。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姿态,都令人着迷。他斗争,却没有一丝“鬼哭狼嚎”,他即将死去,却仍淡然地舔着嘴边的鲜血,默默地边舔边咂,和往常一样。他负伤忍痛,到死都不哼一声。震惊。敬佩不已。不因食宿而沦为人类奴性的走狗。
细想碌碌一世,生前身后多少事,
唯有沉默伟大,其余都渺小不值。
最后一句,执着的沉默,比仰天长啸更有张力,更具韧劲。身系前后多少事,悠悠。残存的一丝气息坚守住,留给自己,而不是敌人,有何不可。
我刚刚带着深深的忧郁,沉思着乡村生活和农民的命运……是几个人的财产和大多数人受苦受累与受奴役的工具……庄稼人太劳累、太不幸,对未来忧心忡忡,无心享受乡村的美和田园生活的情趣……悲惨的生活在他主人的领地上的权利。然而,大自然永远是年轻,美丽,慷慨的……有朝一日,农夫也会成为一个艺术家,即使不能表现美,至少可以感受美。
这是乔治·桑《魔沼》中的开头部分,乔治·桑采用了欲扬先抑的手法,先是叙述农民被奴役的不幸的生活,以及大多数农民狭隘的心胸与短浅的目光,之后笔锋突转,先是赞美大自然的美好,再过渡到农民的质朴无华的品性和生活,以客观冷静的眼光和长远的眼光来观照农民的生活状态和素养,以可以感受美的艺术家描摹农民的高尚与素净。
在小说中间部分,作者借莫里斯老爹之口,表达了即使在现代社会中也十分现实的问题:
“如果是一桩恋爱婚姻的话,那得估摸着浪费点时间;可是这是一桩理智婚姻,双方都不用撒娇使性,知道自己奔着什么来的,很快就能定下来。
语言平静,客观,以最为平实的语言冷静地剖析出了婚姻的两种形式和状态——感性地恋爱,与理性地直入主题。无论是哪种方式,都是自己的选择,但前提是自己的目的性。虽然我不尽赞同目的性的婚姻,但理智,是没有错的。婚姻,不是儿戏。
在主人公热尔曼见过 “相亲对象”卡特琳后,实在忍受不了她的敷衍虚伪浅薄风骚,也更加对怂恿女儿这样做的伪善的莱奥纳老爹产生了厌恶与反感。他礼貌而冷静地说了以下一段话:
“对不起,莱奥纳老爹,您的女儿有权利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没有权利来非难他。我要在她的地位的话,不会这样做;我会做的直率一些,不会让男人浪费时间,他们不必围着一个耍弄他们的女人团团转。
我感受到了,农民也存在一种傲骨姿态,并非狭隘无知,从热尔曼的话中可以体会到他的耿直与淳朴。这段话也是作者对农民的明确态度。
读了乔治桑的《魔沼》后,的确感受到了她写作的精华所在——温婉,清丽,细而不腻,自然流露。这的确是女性的优越。他对每个角色都不恃宠,对每个人物的描写都恰到好处。她的文字如白粥一样,咽下去毫不费力,有米也有汤,味道刚刚好,暖胃的好方法。她的文字确令我感到舒适惬意,缓缓地讲述,悠悠地发展故事情节,矛盾冲突不失,但却不会令我心惊肉跳,我不喜欢。
马拉美《牧神的午后》,最爱。该诗发表于1876年,全诗长达110句,诗马拉美篇幅最长,最为著名的诗歌。牧神诗罗马神话中的低等恶神,他上半身是人,但长角,有须,下半身为公山羊,善吹笛,爱追逐林中仙女。开篇为:
林泽的仙女们,
我愿她们永生
多么清朗
她们清而淡的肉色在空气中飞舞
空气却睡意丛生
牧神的独白始终围绕林泽仙女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并以双管芦笛贯穿全诗,来宣泄缱绻柔情和万千思绪。诗的结尾好似由虚幻到彻底消失,不是林泽仙女的散去,而是诗人逐渐清醒。
不,只是,
沉重的艇体和空无一语的心灵
慢慢地屈服于中午高傲的寂静
无能为力
咱该在焦渴的沙滩上躺下
赶快睡去
而忘却亵渎神明的蠢话
我还爱张着嘴
朝向葡萄酒的万应之星
别了,仙女们
我还会看见你们化成的影
无论是虚幻还是真实,都已无所顾忌,内心所想相信的才最真实,无论是一缕青烟还是一粒尘土,仙女们美妙的背影永存心灵。幻想随风而逝,但心中的意象永不散去。所希冀的,只有牧神自己懂,所憧憬的,只有诗人自己知。任何存在,都无法钻入诗人的那颗心,不是他刻意防御,而是没有好的武器。
正如诗人自己宣称: “一个智力中等的人,文学根底不足,偶尔打开一本这样写成的书,想要从中得到享受,这是误会”。也许我,就是这样的人,但,得到的仍是美好的误会。诗,就该富有神秘感,只有自己懂的,才是好诗。
文学是根,不可估量。受马拉美诗歌感染,同名的绘画,舞剧和交响乐相继而出。无论是印象派绘画大师马奈之 “牧神的午后”,还是俄国舞蹈家尼金斯基创编的同名芭蕾独幕舞剧,亦或是西方印象主义作曲家Debussy所创作的标题性交响诗《牧神的午后前奏曲》,都被后世以不同形态地演绎着,经久不衰。
辗转反侧,朦胧虚幻萦绕耳边,似花还似非花,好似 “帘幕无重数”,又似置身于“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之境,同时不乏“淡烟流水画屏幽”的画面呈现,感觉无论是诗歌,绘画还是音乐,总能与宋词完美契合,迢迢相逢。感性达到极致,理性因素难以进行破坏,有一种 “薄雾浓云却不愁永昼”之体验,又好似 “杜鹃声里斜阳暮”。太虚幻境?
最后,依旧呈上法国十九世纪文学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