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07

星期二,晴转多云

一张汇款单

哥说预计一个项目需要钱,要我们都准备点儿,我们说只要哥说用就立即转过去,分分钟的事。不象以前必须到邮政去寄钱,认认真真填写汇款单。这话头让我想起89年父亲收到的一张汇款单。

89年的夏天,双抢刚刚过去,一家老少都体力透支后同如散了元神样的没精打采地做着扫尾工作。没精打采的另一个原因是,马上又要开学了,我们兄弟姐妹共六个,大姐二姐刚刚嫁人,哥哥毕业后参加工作两年左右,我高考失败,我想复读,弟弟是高三,妹妹恰好考上高中。三个书包,靠我们打下的那点谷子是换不出这么多的学费来的。父亲的是乡村中学教师,据说已经向学校总务预支完了四个月的工资了,所以再向学校开口是不可能的了。以前我们上初中时,学费都是欠着的,反正有父亲的工资要从学校过嘛。但现在我们都是去县城上高中,报到就得交清所有费用。

村子里的人都说,状元要千百年才出一个的,那得祖坟上冒青烟才可能出在你们家呀。其时很多南下广州的姑娘小伙都赚了,新房子一栋比一栋神气,铁证如山地宣示着读书无用论。我们的父母在村里要顶着各种白眼和讥讽,也确实挺难能可贵的。要确实有钱也罢,偏偏全家一个个穿的吃的都要引得村人们当面叹息,背后的评论总是不好听的,母亲在地里干活除了装聋作哑,就是尽量避开他们。 总的说来,人家也没有多恶意,主要是觉得我们父母不开窍,不识大潮不懂形势。

父亲还是不忍放弃任何一个孩子上学。但也一天比一天愁苦。与母亲想了很多的法子都不能够解决。这时,突然邮递员送来一张汇款单,一千块啊。相当于父亲小一年的工资了。落款地址是湖南株洲,名字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我现在还记得,那是一个晴转多云的闷热的下午,一朵积雨云压在头顶。我们急急忙忙抢收完晒着的谷子,但那朵张牙舞爪的云却扭曲着身子匍匐走了。我们几个悻悻的看着谷子再晒也不是,不晒也不是。邮递员就是这个时候来的。父亲把汇款单给我们每个人都看了,包括不识字的母亲也仔细端详研究了许久。明明是写着父亲的名字收,这是没错的。可是那个汇款人的名字压根就不认识,而且株洲也没有任何八竿子打得着的亲戚。父亲卷着纸烟走着思索,蹲着思索,百思不得其解。母亲突然说:株洲来的是吧,是你那里读书时的相好吧。人家打听到你苦难帮你来的。

母亲这话自然有母亲的逻辑和推理来的证据。我们不知道父母是哪年结婚的,那时候的女孩基本上都是20岁前就结婚了,听说我的母亲也不例外。但按母亲与大姐的年纪推算,母亲到27岁上才有了第一个孩子。我的奶奶误以为母亲是无生育能力,常常冷言冷语。母亲经常被骂得一路哭着回娘家。有一次在哭着回娘家的路上,遇到好心的婶娘拉住细细安慰。好不容易才探出母亲的一句话来:没有雄鸡的鸡蛋怎么可以孵鸡崽出来。原来我的父亲,当年的大学生,新思想,反对包办婚姻,可是又扭不过奶奶的逼迫,不甘不愿地与目不识丁的母亲成了亲。当年的父亲的确是儒雅英俊,听婶婶说母亲也很水灵漂亮啊。青春年少、俊男靓女同床七年居然井水不犯河水。脑补一下各种电视剧啊、小说啊,反正都没有这样倔强的。当然,可能父亲基本上是躲在学校不回家。婶婶告诉了奶奶真相后,奶奶毅然舍得母亲不要挣生产队的工分,喝令父亲带上母亲去学校住。这一住,立刻就有了我们的大姐,然后浩浩荡荡的兄弟姐妹六个不带歇气地来了。如此逻辑推理,母亲用从小听过的民间唱谈戏曲故事总结,父亲那时在捍卫一段坚贞不渝的爱情,比王宝钏还坚贞不渝。所以母亲说那是父亲的相好寄来的。

父亲尴尬地小声骂到;胡说八道。母亲摇着蒲扇,不酸不咸地说:人家混得好,真不枉你一片痴情,就要她帮你把孩子们搞个好点的前程呗。

父亲瞪了母亲一眼,一跺脚走到坪外角落又卷起纸烟来。弟弟说,这字是男的,名字也是男的。母亲说可能是人家的儿子帮忙寄的嘛。

父亲不知道抽了几支烟后又走到我们一堆来。自言自语的,意思是我哥哥刚刚找了一个女朋友,是城里人,人家本来就很担心哥哥的家庭负担太重,可又实在喜欢哥哥的优秀。最后提出来哥哥的工资由未来嫂子管着,一切开支过嫂子的手。热恋中的哥哥满口答应了。答应了后,父亲就不好向哥哥问钱了。所以,当务之急,不管是谁寄来的,就当是借用吧。按汇款单上的姓名地址回复感谢信去吧。父亲是矜持的,他说必须回信,但自己绝对不写,要我们写。弟弟妹妹最后都推给我写。我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没办法,也不知到写了些什么内容。父亲看着要我改了几次,终于寄出去了。

我们直到开学了也没有等到那个父亲的所谓的初恋或者初恋的儿子的回信。这谜就那么困扰着父亲。直到哥哥带着嫂子回家过年,谜底才揭开。

这谜底来得有点脑筋急转弯,而且为此发生了许多风波,啼笑皆非。原来哥哥本来请了探亲假打算回来帮忙搞双抢的,刚刚离开宿舍,办公室就喊他接电话。是哥哥株洲的一个自己创业的同学十万火急地要哥哥去帮他画图纸。哥哥就在那忙了一个月才回厂。那时没有手机电话,一般人家也安不起电话。我们以为哥哥在厂里忙回不来。哥哥呢也回到厂里一大堆工作处理,也没有对家里说什么。然后那同学说要给哥哥报酬,推辞不下,哥哥就要他直接寄给父亲了。哥哥也没对父亲说。那同学接到父亲要我写的回信,有点懵,就写信给哥哥,还把我寄去的原信一起寄给了哥哥。他主要是怕自己是不是寄错了人,想要哥哥核实下。

巧就巧在,我未来的嫂子刚好看到了那信。这其中的风风波波我们无从知道了。谜底还是嫂子回来过年说出来的。不知道父亲感受如何。弟弟妹妹庆幸信不是他们写的。我心里那个滋味说不出来呵。三十年过去了,也许所有人都不记得那件陈年往事了,只有我记忆犹新,算不算是某种后遗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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