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数站,在谷间低洼的空地,我邂逅了一片温柔的雪白。
江南的冬日还未算得上砭骨的寒冷,若非配着暖日晴阳一抹,倒真让人误以为是昨夜偷偷潜入雪来。没有到过北国,所以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这样温柔的芦花只有江南才能遇上:细细的杆撑起的是蓬松的花穗,整片整片地覆盖住了整片山谷,如鹅绒般温暖了冬日湿寒的土。
原是厌恶了芦苇的,有说“墙头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这样单薄的东西是易折的,但它们总是以抱成团地姿势,一堆堆,一簇簇地站在洼地里或者水塘边,即便暴风袭来,也都低下头去,静待风过。小A的办公桌上还插着一个月前从操场上折来的几支芦花,仅寸把清水,便足以撑起来接下来的整个人生了。有时我常常纳罕:这傲然挺立于瓶中的是鲜活的生命,抑或仅仅是尸身?突然想起了帕斯卡尔的一句话:“人是能思想的苇草。”人的生命如同芦苇一般,最脆弱也最坚韧,风来时低头深思,窥看心魂;风去后昂首默立,仰望蓝天。白杨树大抵是不会这样做的,它笔直的枝干,力争上游而无所惧怕。正如帕斯卡尔所说:“一棵树并不认识自己可悲。”——认识到这一切的可悲,本身就是一种伟大了。
初学《诗经》的时候,最喜欢《蒹葭》的婉约与执著。先是一知半解,只读个满口馨香,后来探究其意时才知道蒹葭实则是房前屋后随处可见的芦苇,虽失落,但转而又欣喜,于随处可见之中就能撩拨古雅的浪漫,这不是幸运还是什么?随即我会想到爱情,有说:“古之写相思,未有过《蒹葭》者。”伊人如影在前,可远观却不能轻触,于是相思之意便溢满了整条古溪水——于是便滋长了这苍苍蒹葭。这世上,可望而不可得的大概就是最好的,我常常在心底默想,隔着芦花一片,所谓伊人的音容笑貌看不分明,缘何就让此岸之人心生了爱意了呢?或许终究只是爱上了心中勾勒出的那个俏丽的幻象罢。溯洄从之,这一求便是千年,而今后的多少个千年的时光里,也切莫追上,所有的情怀,在路上——并一直在路上,方是最妙。
芦苇也容易让人想到白茅,山间乡野,见缝插针地将自己庞大的身体安放其间。儿时随父亲去爬天章塔,也是这时节的冬天的山,就能看见成片的白茅兀自在山脚映着阳光灿烂着,也是这样接近于枯草色的黄,叫人分不清它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这倒还真有点哲学的况味:“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前句凄怆,后句喜乐——这就是我们整个悲悯与冷静的人生了。农村里也会焚了白茅作来年的肥料,星星之火,不用几分钟,便得到一地黑灰,而我想,这恰是“方死方生”的最好的解释,因为待春回,在这一片灰烬下面,定有密匝匝的褐色的小尖锥从地底冒出,调皮倔强地咯你的脚,那是它在向你发出的重生的宣言,且用不了多久,它就开花生叶,然后又兀自欣欣向荣。
或许还有蒲公英,花期过后,携了种子满山满野地去飞,原以为填充了整个天地,只是天地宽广,得之太难!
成文于2012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