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尽南北十八春

余华写《十八岁出门远行》时,是二十六岁。七年后他写出《活着》,被翻译成40余种语言。而他的朋友,那个写作主题始终没有离开过高密县东北乡的莫言,在8000公里外的瑞典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间一苇直下,空间纵深而入,时空的坐标轴均等的移过每个少年人。或是包浆油腻,或是石褪玉露,命运分秒不差的降临,使人成为了自己。

但,这一切难道不是早有预兆吗?

2025年的春天,我在徽州绿荫不减来时路的小镇上结了婚。新家的地址,距离我18岁做题考出的县城仅有100公里。这件事情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年少时我不会想到自己会这么晚步入婚姻,不会想到这么晚还愿意步入婚姻,更不会想到年轻时最怕的三件事,居然同时发生的:我曾经觉得婚姻可怖,家乡足惧,中年多畏。18岁的我,毅然决然地出走,去到大城市,去年轻人中,正是害怕还没有找到自己就被世俗驯化。想,想要:走远路,进窄门,见微光。

36岁的我,在小镇生活,山色溪声里,三餐伴一宿。婚姻很好,但因为是晚婚,被困在生育的议题里将自己的每一个选择重新勾抹。我看向18岁的自己时,她她同样看着此时的我。是因为选择吗?是也不是。从我们走出家门决定远行起,这一路的阴晴雨雪,不是我们选择了风光,而是风光选择了我们。

小说中18岁的“我”头一次出门远行,他青涩懵懂,但毫不迟疑。在每一个路口他遇见从对面走来的人,总是主动问一问前方有什么,有没有旅店可栖息,有没有便车可搭乘。对方答的也很恳切,恳切而无信息量“你走过去看看吧”。他觉得这话很对,毫无内容的话却给予了他无尽的力量,他踏上了路途。命运给予他什么,便去接住什么。

命运不由自主,各种各样的内因与外因,左右着我们的选择。

《十八岁出门远行》的故事中,除了出门远行这个决定,沿途发生的一切都不是选择出来的。如果可以选择,就会选在天黑前住店;如果天黑前要住店,就会一早搭上便车;如果要一早搭上便车,就不会选择这个司机;如果不是选择这个司机,就不会有整车的苹果;如果不是这一整车的苹果,就不会招揽出来强盗……命运从来不是选择。如果只为去远方的结果,则沿途的一切都是负累。

而看到书末,横空跳出一段话,记忆中的父亲闪回到疲惫的旅途中。

“父亲转过身温和地说:‘不,是让你出门。’”

全书结束在这里。远行不是自己的“选”,而是父亲的“让”。在他的十八岁的当天,他其实没有准备好,也没有备足资粮,但是就被推出家门,走上这条蜿蜒而无尽的小路。像一只孤帆,漂泊在茫茫的海上。他被动触发技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变万千选择为唯一的答案。人在承担时,学会了成长,自内心长出了力量。

看这篇小说时,我的人生已经步入中年。时间往回倒18年,年少时的我不想看一切的本土作家,也不想看任何人所描绘的青春。这些我已有的东西,我统统不感兴趣。人难以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原因在此。人生活在本土时,想要抵达的是远方;拥有青春的时候,阅读的是多年以后。我那时候看的是奥威尔、川端康成与布罗茨基。试图用轻盈的文字,去隔开生命的沉重。

中年当然也会有中年的问题,但中年不是忽然发生的。它是自18岁蜿蜒生长出去的路径,一路经风历雪,也带着对抗风雪长出的经验和勇气。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我高中的母校。我踏上那条走了千百遍的路去领取时,原本应该是我18年来最开心的一天。但也就是那一天,意外来临了。命运狡黠的眨一眨眼,疾病之神,从天而降,我没有预兆的跌倒在地。等去医院检查时,发现股骨头已经坏死。

坏死当然不是突然发生的,但就在那一刻命运揭开了它的面纱。先是不明原因的疼痛,而后被查出来,面临被截肢的风险。我在那时主动交出了我生命的主体性,任由医生争来争去,用一个猜想替代了另一个猜想,用一个方案替换了另一个方案。而为了逃避内心的挣扎,我开始读小说,读奥威尔、川端康成与布罗茨基。梦想着一个故事行到终点,我人生的这个章节也飞快的翻过去。

但生活是唐吉坷德式,与风的战斗。在医生的倡议下,我做了一场置换关节的手术。手术解决了旧有的问题,但又添了新的。它弥合了患病的骨节但在当中留了一点缝隙。这微小的问题,让隐患成倍数的增长。我那一年常常脱臼,不是以年为单位,不是以月为单位,而是分上午场和下午场,上午与下午各脱几场。每一次脱臼的时候,都没有什么前奏,只听得“咔”地一声,右腿游离出了我身体的汪洋,海面上升起一阵疼痛的浮沫。汗泪直下,如大浪袭来。潮涨潮落之间,我从读书逃避,变成了写字逃避。

这本书里的文字,就是我一次次逃避自己的罪证,我写春花,写秋月,写3000万公里以外的风景,与一千五百年以前的女性,为的只是逃离自己的当下。逃离身心的苦楚与面对未来的无力,但一次次被遣返回来。令我回归,要我正视,我是在那时才理解了《道德经》里老子的一句话: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人就算逃到了外星球,他的良知与触觉依然跟着他,令他旋面,叫他正视。

在我写了这本书里七分之一文字的时候,我去到书院,开始了一段修身直面的路;在我写到这本书里三分之一文字的时候,我去做了手术,开始不逃不躲直面自我;在我写到这本书里二分之一文字的时候,我去到杭州,陪伴一个独自穿越人生风暴的朋友;在我写到这本书里五分之四文字的时候,我回到家乡结了婚,来到了故事开篇的议题里面。

人生是一条高低起伏的公路,它有时如在山巅,有时又如坠深海。《十八岁出门远行》中余华借主人公之口说:那高处总是诱惑我,诱惑我没命奔上去看旅店。可每次只看到一个高处,中间是一个叫人沮丧的弧度。尽管这样我还是一次次地往高处奔,次次都是没命地奔跑。

这一次他看到了。不是旅店,而是汽车。他退一步地想,即便是汽车也是好的,汽车平稳地疾驶在路上,能带他更快的找到旅店,抵达远方。但,迎接他的是什么?一个粗暴而懦弱的司机,一个口头应许的苹果,一群因苹果引诱抢占汽车的劫匪……他只是个搭车的,最后为了汽车全力以赴,孤勇地战斗。此时司机已经逃至一边,隔岸观火般麻木的看这一切。少年人像唐吉坷德般战斗,直到流进最后一滴汗,挥霍尽最后的气力。

命运猝不及防。在我十八岁那年轰然降临了一场病,直到七年后才稍有好转,我扔下拐杖,不再随时能听到“咔嚓”“咔嚓”脱臼的声响。我在那一年去了北京,遇到了我后来的先生。我们九年后于徽州结婚。生活不再是起伏的山路,而是相对平稳的一段时期。枕江涛,伴山鸟,我们几乎二十四小时在一起,白天各自对着电脑或书,做着自由而不安稳的职业。人生有新的烦恼,它具体而细碎,但瑕不掩瑜。生活有非常甜蜜的时刻,那时候我说:“要是早知道现在这么好,我十八岁就去找你,然后嫁给你。”但旋即摇摇头“还是不要了,那就是另一种人生了。”那些去来辗转,不断论证又推翻的心路;那些行经南北,不断抵达又离开的疆域。甚至我在这途中,有过的跌倒与哭泣,那些都终究也只能是我一人走过的路。

它不顺遂,但是足够好了,甘甜与苦涩对等,疼痛和回甘均分。经过黑夜与山丘,使得人成为人自己。

通向自我之路并不简单,有人沿途有伴,有人独善风光。但无论如何,那是一条只属于自己的路,像是爱丽丝的少女,掉进兔子洞里的岁月。对于洞外的世界,那只是最平常不过的一条道路,最平常不过的一个瞬息。然而洞中的她,在一个瞬息里感受过千万年的岁月,忽大又忽小,直面精灵,恶魔,与许多洪荒的日子。

独自经历,然后长大,对着洞口,说出那句仅停顿了三秒的话。感谢诸仁,是以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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