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嚣之上

图片发自简书App



云妙已经好几年不来这一带了。一个夏末秋初的上午,昨天刚刚台风过境,下了一场凉凉的秋雨,她有事来这一带,信步走到衡山路。

这是三条路的交叉口,衡山路、宛平路、建国西路呈放射线状在此地交叉。一栋大楼坐北朝南,刚才从背面走过来,云妙看见侧面有一条长长的砾岩通道,一个值班经理立在那里,跟半掩在门道里的黑制服女服务员说话。两人都穿着笔挺的黑色制服,衬着那条米色甬道,悠远深邃,两人之间暗潮涌动,构图绝佳。

她从衡山路拐过一块三角地到宛平路,才发现这栋楼就是衡山宾馆。

路边停的车窗上映出绿荫和光影,有一副令人印象深刻的油画,上面画的是一对男女把车停在林荫道上在车里热吻,她走过的时候也期望能看到热吻的男女,然而一部车里面都没有。

衡山宾馆一楼的咖啡厅,从外面的玻璃窗望进去处于深邃的茶色阴影中,可以看见有男女坐在沙发上,优雅闲适。这一带的所有咖啡厅都私密性绝佳,头顶上经年累月的厚重梧桐树荫,令所有的建筑都暗了下来,慢了下来。

以前她从未注意到这些。因为以前她总是来去匆匆,又怀着做贼的心情,来的时候坐出租车一直到大堂门口,下来就从大堂正对的电梯直奔702,恨不得进出都戴上墨镜,穿上竖起领子的风衣。

有几次她确实是这样的打扮,她怀疑有点太过了,不然大堂里的人不会望向她。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人们望过来的狐疑目光令她感到自己风华绝代,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冒险,而只有冒险的人才值得被写进故事。

她和朱明约好,每个月见一次面,每次都是周二的下午两点,一个礼拜里最枯燥的时刻,大部分人都昏昏欲睡的时间。这令他们感到自己比那些人高明得多,他们高效而有意义地度过了生命中这两个小时。

为了减少联系,也就是减少被发现的可能,他们采用最为原始的约会方式。好像在没有智能手机,没有邮件,没有电话,甚至没有书信的时代,人们怎么约会呢?只有口传。

当面口传是可靠的,最妙的是,口传的可靠性随着双方的守信而加深。说好了这个时间,在这里见面,不见不散,除了肌肤相合的印证之外,他们的信心,全靠彼此对这个约定的坚守。

这是一种冒险,也是一种考验。每一个现代人,看起来行色匆匆,永远在赴约的路上,但是选择赴哪个约,都是经过精细的利益计算的。一笔可以赚百万的单子必然优先于赚十万的单子,接到了赚两千的单子,赚几百的就可以飞掉。

她和朱明的相遇,一早就决定只是正常生活之外的一种调剂,因此他们刻意保持两人关系的稀疏程度,如同一杯威士忌,加半杯冰,再加半杯冰水,到刚刚好,可以微醺,不至于伤身。

其实能保证每个月第三个礼拜周日下午两点到这里来也是困难的。有几次她差点脱不开身,又有一次在大堂远远看见一个熟人,她只能赶紧背过身去走向厕所。

一旦电梯到七楼,叮咚一声停下,她的脚踏上暗红色地毯,她的心就悠悠一晃,她的高跟鞋一步一步接近702,她的心像一片落叶,悠悠荡荡终于慢慢落在了地上。

朱明在里面等她。他的手,他宽阔的肩,他把她抱起来时她攀附上他有力的臂膀。愉悦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人们并不认为它是人生中必须的,风调雨顺的时候人们轻视它,但缺失了又烦躁不安,像猎犬一样四处寻找。

云妙从她的婚姻中早已找不到愉悦。她假设朱明也是如此。否则他有什么必要信守承诺每个月的这个时间来这里等她呢?他的头发散发着小猎犬在草地里拱过露珠的气息,他的鼻头湿润,舌头也湿润,牙齿是丛林里的贝类,鼻息如同暗夜里环伺在旁的雄豹。

衡山宾馆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房间内部的陈设难免陈旧,厚重的窗帘也仿佛上世纪的遗物,拉上就暗无天日。两个人在里面,如果不紧紧相贴,简直必须靠呼吸寻找对方。因此他们一旦沾上对方就不肯放手。手抓住背,胳膊攀上脖颈,胳膊缠住腰,腿缠上腿。

除了肉体的呼应,他们都不怎么说多余的话。他们如同掉进一个时间的黑洞,反而因此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动物性的赤诚相见,令他们彼此感觉是同谋。

不过后来,云妙才意识到,黑洞之所以让人安心,是因为黑洞没有证人,随时可以掩埋掉,当作不曾存在过。

有一天云妙老时间来敲702的门,没有人来开门。她心中一沉,转身打电话给前台,前台说702没有客人。

不能说毫无预兆,她想起这一段时间来朱明有些愁眉不展,跟她模糊提到家里有人生病的事。

她开玩笑说:“是不是你做了错事的报应呢?”

这个玩笑不太高明。她有时候说我们不应该这样的时候,他总是不吭声的。事实上是她一直在等待犯罪的惩罚。但是一直没有等到。每次出了宾馆,一切都很正常,街上车辆来来往往,丝毫没有人在意她。于是她又由衷地感觉自己做了对的事,反正没有人在乎她,为何她不能让自己快乐一点呢?

平安夜人们涌向外滩看烟花听钟声,竟然因此发生了踩踏事件,瞬间死了五六个人。云妙看到这种新闻不知道说什么好。无意义的死,但至少她在这里度过的几个小时不是无意义的。她把朱明当作自己的战友,他们一起对抗这无意义的生。

这个战友忽然逃跑了,该怎么说呢?

云妙无处诉冤,她安慰自己说已经赚到了。她很久没有再踏足这一带,几乎忘了这件事。

今天走到这里,一切熟悉的记忆又复活过来,然而这些都只存在于她的脑中,她再也无法向这个世界证明,这一切都发生过。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在另一个人的脑海里,这件事仍然是存在过的,即使在大多数时候他想否认。街道看到过了,树木看到过了,它们只是不在乎,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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