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凌晨3:47。
这是他第128次在梦中挣扎着醒来,毫无意外得依然听见客厅中父母压抑着却仍是越发洪亮的争吵声。
他扶着额头,静静得按摩着太阳穴,想努力赶走脑海中的混沌感,却发现自己的头围缩小了一圈,连袖子都宽宽大大的。翻来覆去观察自己的手,或许这是六岁,又也许或者是十岁呢?
显然他已经不再惊慌失措跑到父母的卧室大喊,也不会歇斯底里摔碎屋里所有的镜子。
因为这是第128次。
第128次他醒来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可能在街头擦肩而过的人,一个深藏在记忆里想见不敢见的人,更多的许是陌生人。没有性别限制,没有年龄限制,没有岁月限制,一瞬间青春洋溢,醒来过后颤颤巍巍端不起手中的碗碟。
就在突然间某一天晚上出现,制造了惶恐和不安,却像在生命里一直存在着般得持续了128次。
他终于习惯了失去了自己本来的样子,他更不认识每天呈现在自己身体中的这个人是谁。
他没有了工作,没有了生活,没有了朋友,没有了爱人。
现在看来,连父母都快要失去了,他想。
早晨八点,母亲端来了早餐,怯懦了瞟了他一眼。这是她的儿子,但是现在好像身体里住着一个恶魔,霸占着她儿子的身体,并且每天变换着不同的模样。
每当这时,他只能转过身逃避母亲审视的目光,趴在阳台上游离得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曾经他也是这浩浩荡荡上班族中的一员。
八点十分,那个穿绿衣服的女孩子又来了,在楼下花园里慢慢的遛着一只通身雪白的萨摩。一人一狗,每天这个时间都来。女孩子算不上很漂亮,但是很有书卷气,看上去有一种简单的娴静的气质,不争不抢不吵不闹,在来去匆匆的人群当中好像是独树一帜的存在。
他有过女朋友,但当他开始每天都变化的时候他就没有女朋友了。他也不是对楼下的姑娘一见倾心,只是躲避母亲目光质询的时候,安静的看着她是一种很舒服的解脱方式,渐渐的变成了习惯。
姑娘起身了,早上她要准时去不远的711便利店买一个饭团和一杯豆浆,作为简单的早餐。狗狗还在原地伸着舌头望着姑娘离开的方向。
他玩心大起,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终于在抽屉里找到了一颗网球。搬来一把椅子靠近阳台的地方打开窗户,将网球抛了下去,看着球蹦蹦跳跳的一路奔向了树边的萨摩耶。
果然,狗狗中计了,一路围着那颗蹦跳的球不断的摇头晃脑假装撕咬,时不时的逡巡不前或者紧张试探,抬起前爪一拍球就蹦蹦跳跳好远简直如临大敌,却又竟然乐此不疲。
他在楼上看的开心,曾经想养只狗,而自己的样子可能狗狗都不认识它的主人。
远处一阵绿色的风吹过来,姑娘回来了,看着跑远的狗狗衔着一颗球回来。
姑娘俯下身子从狗狗的嘴里将球拿出来,站起身来朝四周望着,猛然就看见了站在窗边的他。
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跌了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种正常眼光的寻找和探究了。突然间想起来,今天的自己只是六七岁孩童的模样,复又站起身来默默的注视那位姑娘。
姑娘确实旋即对他一笑,拿起球向自家楼层的方向走来。很快,敲门声响起。母亲开门那瞬间,他鼓足勇气冲到了母亲身前,姑娘低下头对他一笑,把球递给他。他稚嫩的声音还有些嘶哑:“谢谢!”女孩子摆摆手,掏出手机打出几行字:“不客气,只是以后不要贪玩了,下次球可能就还不了了,会被它咬坏。”
他惊讶,原来她不会说话。
第129天,他成为了一位暮年之人,鬼使神差的却又把那枚网球扔了下去。
姑娘照样来还,却没看见昨天孩童样子的他,打字询问:“是贪玩怕被家长训斥躲起来了吗,还是怕见到我指责他害羞?”他颤巍巍的说,大概是小孩心性吧。他知道,可能自己已经被认作是孩子的爷爷了。
第130天,他成为了一名母亲,一位看起来怀孕的母亲,腹中还有那种陌生的婴孩蠕动的胎动感。
他第三次把网球从窗台上扔了下去。这次他没有等姑娘上楼,却假借着难得的孕肚下楼去见了那位姑娘。
她还真是喜欢穿绿色的衣服,很新鲜的生命力,在花园的一片绿色中央坐着却意外的和谐。
他尴尬的扶着肚子从远处一步步走向她。她没有抬眼看他,但是萨摩却歪着头吐着舌头眼睛里星星闪闪得看着他走进,没聒噪没撕咬。
——“真是抱歉,我家孩子又把球扔下来了。”他的温柔的母亲的声线。
——“您是孩子的母亲吧?真是太幸福了,肚子里竟然又有了一个宝宝。”她用的是如今市面上已经不常见的iPhone5s,叮咚打字的声音过后,备忘录页面上展示的几行字浸透了她的祝福。
他脸上开怀的笑着,即使他知道腹中的这个孩子明天醒来也会离他而去。但他还是坚持跟她聊着天。
他想,这是毒药,这是生活中的饮鸩止渴。
第131天,他成为了一名中年男子,略微发福,满面油光。他扔了球,他又拿回了球。
第132天,他成为了一名青春少女,他扔了球,他又拿回了球。这次他跟她待了一个小时。
第133天,他成为了一名长发飘飘的男子,带着满身油彩扔了球,又拿回了球。这次他跟她待了一个小时,
第......天,他成为了一名.....................,他扔了球,他又拿回了球。她没说什么,但是她在闪躲。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他恶作剧的第几天了,日子过得分外的快了些,更快乐些。
他唯一的希冀就是那颗网球,那颗带着他全部希望的球,那颗想让他不由自主接近另一个人的球。
早上醒来,他看见镜中的影子,没有突如其来的抗拒,他开始接受自己。
他成为了一名帅气的男孩子,就像韩国欧巴的那种男子,恰巧如她追的那部韩剧男主角的类型。
他翻出了封尘已久的白色T恤,打扮成了她心中模样,这么多天来他每早成为的样子总是感觉欠缺点什么,但今天没有。
他站起身来到窗边眺望她的影子。
今天人来人往的花园中显得异常安静,没有萨摩也没有她。
他想,原本今天是可以跟她尝试着将自己的变化跟她和盘托出了,之谈起这些奇闻异事,她并没有很抗拒。
但是今天她没有来。
又一天。
除了黑眼圈严重些,脸色比较苍白,胡须重了一些,他好像没有变化,
是的,他一夜没睡,所以他保持了昨天的样子。
八点十分了,他转身眺望花园,没有萨摩,也没有她。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皆是如此。没有萨摩,也没有她。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他连续通宵整个人像个鬼一样,但是他的球再也没有扔出去。
窗外急救车的声音刺耳,却远远比不得流言蜚语更加刺耳。
别人都在疯传,她每天早上相同时间都要在花园里跟不同的人聊天,有时是女人,有时是小孩,有时是老人,更多的是不同模样不同年龄的男人。一个独居女人,大概猎食也是不分模样好坏,不计较年龄......
三人成虎,事实的真相全都被深深掩藏在流言蜚语里。他想起当时的自己连父母的目光审视都承受不住,更何况她面对这千万谣言,而只能听得见却说不出呢。
她自杀了,没有死却也没有醒过来。
他没能亲眼见到她的模样,却在她母亲发过来的短讯里了解了所有的事情。
八点十分了,阳光缓缓得铺在他的脸上。耀眼夺目的光线给他的面目加了一层滤镜,美颜不可方物。
他见不到她,只能选择写下来,让母亲转交给她的母亲。
他道歉,他内疚,他沉痛的忏悔,他要补偿,他要为她夺回声誉。
他转身踏上那把椅子,手里攥着那颗网球,这次把自己狠狠得抛了下去。
转身掉落第七层:信件可能一会就要送到她手上了吧。
转身掉落第六层:她的母亲应该会读给她听,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是多么离奇。
转身掉落第五层:她怎么就想不开呢,但是归根结底还是我的错,我没早点解释。
转身掉落第四层:她不会怪我吧?她要醒过来啊!
转身掉落第三层:对不起她,对不起父亲母亲。
转身掉落第二层:以后再没有负担和谣言了,不用担心了。
转身掉落第一层: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八点十分,伴随着那声沉痛的闷哼,他终于在围观群众的眼睛里看见了久违的那张自己的脸。
原来,变化的不仅仅的是面目,还有内心啊。
如果这世界上谣言少一些,那饮鸩止渴的人是不是就会少一些。
以不恰当的方式解决了身边的一部分罪恶,内心还是善良的吧。
大概,他的心里,她的心里,终究还是有一个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