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阳光明媚,凉风习习的早晨,我大哥特意请来了两个泥瓦匠人,一个是金方伯,一个是新培哥,都是四十岁开外的壮年人,叫哥唤伯,是村中辈份的礼仪叫法,并非同姓同祖的族人。据我慈父讲,那可是全村最有名的砌墙建房师傅哩!
我家穷惯了,还没有那建房的能力与条件。今天让两位老师傅请来受劳,就只砌墙不建房!我大哥坦诚地对两位匠人解说着自己的意图与目的,一包一毛二一盒的大前门牌香烟揭开后让一遍又让一遍,说话不及再让一遍,直让金方伯与新培哥两人指尖,耳上都夹成了烟卷儿,嘴唇上还叼上一只后才终止他的劝让。
两位匠人一手拿着瓦刀与泥抹儿,一手捏了唇上的烟卷,笑嘻嘻地夸道:看得到的看得到的!大春这人儿老诚实在不耍心眼儿,不会骗我们的,又争气肯干,我们才肯一叫就来帮忙的…若搁着为富不仁的人家,哼哼,摆八仙桌来请也不会去的!哈哈!咱温(趁)凉快就开始扯线吧,说干就开始干不得懒散!
我大哥客客气气地陪笑着,说二位伯哥先歇着先歇着,吸袋烟儿后再说干活不迟的!大哥说着就凑上去划拉了一根自来火柴棒儿,那小小木棒一头的黑色磷块刺棱一声就顺他手的动作腾起火焰来了,近前给金方伯燃上烟,又给培哥也燃上,待两师傅低头迷缝眼儿都忙吸了一口,各自吐云纳雾时,我哥才心满意足地把焰火揍口边卟卟两气儿吹灭,下意识地摇动两下火柴棒,确认没明火了,才甩指扔脱,那燃过的火柴棒半截白半截儿黑地扯着尾巴似的一道白烟儿飞落一旁的地上去了。
我哥拍着衣袋里的一包烟,不笑不苦情,稳稳重重地说,伯哥都尽情吸,吸过瘾!咱有的是烟,准备都充足的,这还有五分钱一包的工(公)字烟哩今儿就不让两位大老师儿抽啦,只检好的抽,我光大前门(烟)都备了七八盒的,断不住货的!
金方伯与新培哥相视一眼,都会心地嘿嘿笑了!彼此赞叹:这大春儿待人就是实在!那咱别闲了,开始扯线吧!
我大哥早给我暗地约好了,一见师傅们扯起线绳儿,我就麻利地挑起一掛鞭炮,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正好有二尺长,一手握着从灶房烧好的干柴棒带着暗火,明明灭灭,一阵狼烟地跑了出来,立在两师傅扯线正中的地方,对着旭日东升的方向,噼噼啪啪就把爆竹燃放起来了,最后嗵嗵嗵三声坠子响完,大地村舍又恢复静寂。此时,一掛鞭炮响的工夫,两位匠人已各砌上了六块坯子了。足见其手艺的神速,可谓巧夺天工了!
正在这时,我妈从灶房出来拍打着衣襟喜笑颜开热情地宏声说道:傻春儿呀!还不快让您伯您哥洗洗手,请坐堂屋吃早饭哩!
金方伯与新培哥还要执意砌坯,就被大哥分别劝住了手,说伯哥该吃早饭啦!我妈已把饭准备挺当了!
两匠人只好放下瓦刀,立直腰身赞叹:这是光迎个好儿啊!还没干着活哩就可碗里请饭啦!哈哈!全村就连四乡八堡也不多见的憨厚一家子人啊!
大哥与我及在场的我妈闻声,都不约而同地微笑了。
此时,我爹也从西地牛屋赶了回来。许是他得知家中要请泥瓦匠人,要用人帮手打杂运坯铲泥上墙搭架子什么的,一家之主还要陪央到的匠人吃饭,处于礼仪,总也少不了慈父到场的!我爹肯定是因家中拉院墙,特向生产队告假回家来的,他从来没有回过这么早的,这一次是前所未有的现象!
堂屋当门儿案板已放好,借的几个小板凳儿也摆放齐整,我妈就端着一大瓷盆香喷喷热气腾腾的豆腐片炒黄豆芽冒着尖儿,端端正正地放在案板的正中央,又回身托一筐热腾腾洁白笼布半遮半罩着的大白蒸馍,随后又两手端两碗细面撒蛋花儿稀饭,末了,才规规矩矩分别把几双筷子放上。我爹我哥各自端了一碗稀饭,让金方伯新培哥坐了正座,我爹我哥作陪,一起用饭。
我与弟弟都被母亲哑不腾地拔拉着小脑瓜,驱赶到东屋的小灶房里去吃早饭了。那顿饭,是我多年都没吃过的好饭,又好吃又丰盛!就这儿,我慈父在给老师儿盛饭换碗儿的间隙,还暗暗叮嘱我妈,中午晚上切记,要三换菜饭,顿顿改色不重样儿!
我妈嗔他,妳有本势,只要能弄回家海参鱿鱼猴头燕窝儿,我不愁也摆出个七牒子八碗…可眼下你穷四海,咱一穷二白你却让我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我爹不愠不躁,只嘿嘿笑地说,我是说天下事困难没有办法多…他娘妳也别往心里去,咱祖上传下来的老规矩,几百老朝年都这么过的,切记自已人吃填坑,人家吃啦传名儿!再说央人家匠人来,不能白役使人家,得让老师儿们吃美吃得劲儿!…光豆腐不行的,得用肉上!…懂么他娘?!
我妈白他一眼,世上都说劝人吃饱喝好。…那妳也掂几瓶五粮液茅台来尝尝!
我爹无语以应。只笑笑又说,农家子不是那么讲穷的,量力而行,没影儿的事,咱企求不得…而弄出肉来,还难不倒人哩!我前天在河湾给队里垦荒犁地,一锒头下去打中了一只水鸭,跟小琴她娘喂的那只大白鹅一样,肥肥的浑身净肉,我正在牛草屋养着呢,一慌神儿忘了带回,赶半晌儿歇气时,我去拎来,妳宰杀宰杀,再借一瓢鸡蛋,不行的话,把那只不下蛋的老公鸡也耳齐(杀掉的意思。方言土语)了,我看一日三餐就变成法儿啦!
快去弄吧!那我还发愁个啥?有这些食材,我准不悽惶啦!我妈展颜喜乐着说了这些有底气的话。
当两位匠人用完早饭,一气砌墙垒到一米多高,巴拃着该搭脚踏板的架子时,天时仅到小上午时分,日头还没正中呢!我妈让我爹传话,喊老师们快下架,天热,都洗洗歇歇。
老师们下架洗漱毕吸烟时,我爹我妈已把大盆熬鸭肉和整盘炒鸡蛋端放上了案桌。得道多助,半晌里来帮忙铲泥递坯的有四爷家的九叔,西邻的金舟哥,对门的蕊儿妈(主要帮我妈切肉炒菜),大伯及堂兄一看老师儿与邻居都喜恰恰帮着我家忙活,碍于面子过不去,或怕外人捣脊梁筋,也木连连地趁机递了几个坯子到墙头上。
午间的菜饭上好后,以我爹妈的为人原则,凡到场的人都要留下吃饭,可偏偏蕊儿摇着马尾辫蹦跳着来叫她妈回去,说她二姑从市里来作客了。我妈让蕊儿吃鸭肉,夹一筷头递她唇边她摇头,她妈掰半拉蒸馍递她她接了,啄一小口品品咽了,直说俺母家的馍有味好吃!蕊儿妈正夹好鸭肉馍往口里放,一听蕊儿的话,忙笑应道,干脆妳跟您母过一辈子算了!哈哈!咱还是快回咱家罢!蕊儿腾地红了脸儿,却被她妈一臂揽了细肩一同走了。
大伯及堂哥,与我家同院住着,看饭备齐,也不好意思坐桌。我家人连番让了几次,都摆手不来。我爹让我妈端了喧尖儿两碗肉菜送过大伯屋去,折回又抓了六个蒸馍送去才煞住尾。
中饭时,到场吃饭的就落九叔,金舟哥及我家大人陪两老师几个人了,济济一堂,甚是热庆顺畅!
下午的砌墙活,干得更是得心应手,夕阳西下时,已两米多高了。这一高度,在当的村里各家院墙中,已属翅楚。我哥一看地上所脱的坯子也影影星星没剩几块了,与我爹一合计,就对两老师儿说,请伯哥两位抺平算了,加扣上一层小瓦就下架罢!咱忙一天该早些完工哩!
我哥趁机自跑了一趟村中大队部的合作社<那时农村没有小卖铺代销点商店批发部等的说法儿>,从那里专一买了一斤台湾甘蔗制成的白砂糖回耒,到家时,我爹娘已把鸡肉,鸭肉,豆腐鸡蛋菜整整摆得案板上几乎盛不下了才停手。
我哥让母亲鲜刷了几个大碗,放大把的白糖,冲最沸腾的开水,端让两师傅喝,也让九叔和金舟哥喝。哥说,穷家款待下周,使几位辛苦受劳了,又无酒水可备,只好以白糖水敬让大家了!伯叔哥们别见外,别客气,都要开怀放松,吃好喝好呀!
那一晚,我哥跟我爹,与老师们及到场的众亲邻举碗换盏,热切非凡!
那一晚,我家喜气洋洋,人人红光满面!
那一晚,气氛融洽,欢声笑语,让我终生铭记心间!
… (待续)
19年1月10晚于苏州玉出昆冈清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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