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别——脚步声里,不能追回的再见

  漂亮壳子里装着沉重的故事,如同上满实心弹的沉甸甸的弹夹,上面缀着繁复的迷人花纹。硬汉一捞手便把它从杀人的枪上卸下来,转身离去时的沉默背影潇洒极了。只是他离去时那么孤寂,孤寂地让人想要发火。我痛恨把一切本该重逾千斤的东西轻飘飘地列在段落里,我不喜欢人造大理石上渐远渐轻的脚步声,我恼怒他们不愿意把一切事情摆在陈列架上。门自己合上之前,离开的人衣摆掀起的风里好像带着一万个悬念。世上没多少人能把话说得既清晰又响亮。你很难在风度翩翩的人们聚集的地方找到几个义正词严的家伙来。

  不管多落魄的人怎样跌进飞快旋转的幻影,他也总有办法能让自己承担上点什么,有时你很难说他是不是就靠着这点意义活着。说些偏执而又骄傲的话,眼角眉梢都挂着漠不关心和无所顾忌,这是这些家伙偶尔讨人喜欢的时候。在这样的时候,一切都有意义。一声比一声紧的锣鼓催促着搬道具的人准备过场,斑羚飞渡,你方唱罢我登场拯救了这些人的生命。下坠的人不需要考虑这些,如同坍缩的星子衰败了几十亿年,只为等一场虚无之中的爆炸,这之前这之后,什么都不需要考虑。亡命之徒,不吃惊的时候总带着一股狠劲。坐在一起喝几杯酒,聊两句闲话,这里那里漫无目的地闲逛,或许他会把他即将施展的整个计划全都抖落给你。

  有时你会吃惊于破落户人家的礼节,就如同你不知道粗俗的人心底有多么坚忍。会说漂亮话的人大都长了一张刀枪不入的脸,僵硬地像乡间门户前摆放的石敢当。也有那样的人,他们不会为太多事烦恼,烦恼时不会大声喊叫,他们的柔软要整体亮上那么一个色调。这种人我们一般叫他酒鬼。彬彬有礼的酒鬼,斯文谦和的酒鬼,不会哭泣的酒鬼。他们不太清醒,所以他们活着。他们勾三搭四,所以他们活着。他们清醒的时候不会追问自己去过哪里、为何在此,所以他们还没有死掉,还会在第二天傍晚衣装笔挺,闪亮地出现在你面前,带着笑容向你问好,丝毫不提那些他已经不大想得起来的事。


  满脸是疤的浪子跟抿着嘴唇的爷们在一起喝酒,前者的笑容里闪着迷蒙雾气,好像刚刚喝下一整桶硫酸。有时他会偷换概念,把谦和变成恭顺,把温柔拟作逢迎,随后一头倒在缎面垫子上,醒来时台阶下面站着一百个人供他使唤。他很有风格地出售自己的一部分,把剩下的那些部分装载到某台倒霉卫星上发射出去绕着地球转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砸到某个更倒霉的家伙的头上。世上最简单直白的谋杀。说是谋杀,其实是求救 。他轻轻松松地来,到头来却要拖着些早已不属于他的名目往其他的什么地方去。平衡木上的人,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这时橱窗里的光才照到他的白发。人一生的演出,原来只能有一次。从高空坠落的故事永远不会有续集,被思念的潮水推远的船只绝不能再靠岸,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不可以突然停下、回转过来。如果这一切有了例外,所有的事情都只会变得愈加不可追回。

  你有时会问他,为何这样苍白,疲倦,又带着令人反感的欢愉。你问他为何日渐消瘦,为何例行公事般微笑,为何非要在这样的时刻喝上那么一杯酒。朋友,他不会回答你,他一开口,你的麻烦就来啦。有时你会觉得,他的厌恶很好地激起了你的厌恶,与此同时,他的喜悦亦很好地传达到了你的感觉神经之中。你无法理解他为何喜欢指责他所依附的一切,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有很多东西给人以干净的错觉,试营业的酒吧里还未经酒客吸啜的崭新杯子、盛夏街上撑开的裙摆一样的阳伞、庄园里被清扫地连一颗小石子都无处容身的车道。闪亮炫目的钻石戒指,外圈的铂金被擦拭地如镜面一样光洁,内里却攀附上一层又一层的油脂和灰迹。有时这种情况是反过来的,但那更说明不了什么好事。谁会没事把自己的戒指摘下来、任它在家中独自黯然地落灰呢。

  他说他喜欢荒诞的日子,喜欢看大宅里二十四小时灯火长明,喜欢看盛装的人们滑稽地转圈,把醉醺醺的手和嘴相互之间杵来杵去。他说他不喜欢安静,他已经忘了安静是种什么东西,却执意要到傍晚时分、酒保以外别无他人的酒吧略坐一坐。他说话从来不会很大声。洁白可爱的房间里偏偏住着爱往墙上扔椅子的人,尽态极妍的女郎以赌场里荷官发牌般的速度换着舞伴,这样的事他从来搞不明白。他承认自己是堆垃圾,却死也不愿真正与那群臭虫共事。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值得我与他告别。

最后一次对感情的真实浪费是在一个燥热的早晨,有疲惫的人敲响我的房门。他坐在我的厨房里小口喝着咖啡,沉默明亮有如湖面上升起的雾。他的行李包里装满没有痕迹的事物,他在我的房子里走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飞快的车轮穿过边境,飞机奔腾在跑道上留下茫茫烟尘,车窗里我眯起眼睛,发动引擎、倒车、掉头、从停车场上开过。起了很大的风,铁鸟在云中静静飞翔,滑向某个我也说不清楚的地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远在天际。然后我就离开了,仿佛没有来过,仿佛已经忘记为何身在此地。

  后来我也许见过他,也许没有。冲浪板上的人跌进水里,再慢慢悠悠地爬上来,大海并不会记得。或许某天水面上分开一条通道,让受了重伤的人逃跑,那也不是因为恻隐抑或是虔诚,这不过是一件无外于告别的事。它沉痛、孤寂、不可追回、满载意义。漫漫长长,一生之中只有一次。在那之后,一切被重新合进信封、折进书页、放回到原本的架子上面。时间让一切变得低劣平庸、满目疮痍、伤痕累累,但记忆不会。告别的人,不会步下坠的人的后尘。别了,我的朋友,我这一辈子,只对你说一次再见。

4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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