囝囝
一、梦
囝囝做了个梦,梦里有他自己、太阳、风,还有雾。起初,他常常惹太阳和风生气,阳光总是火辣辣的,不时有热风袭来。他不说话,坚持以沉默的方式抗议。后来,太阳和风对他越来越包容,他的世界开始变得风和日丽,很安静但不清冷。只是有时候,太阳和风会躲起来说悄悄话。那个时候,空气变得湿漉漉的。
每一天,太阳都会为他送去温暖,风都会给他带来清凉,不辞辛劳。有一天,疲惫不堪的风想和他说说话、抱一抱他。他却躲在密不透风的屋子里画画,不知道出来。那天过后,风就走了。
太阳虽还在照顾他,却渐渐少了耐心与包容,对他的不满与日俱增。他曾对太阳说他喜欢她的金色卷发。于是在风走后的某一天,太阳想着风走之前他们之间的对话、那些对囝囝的爱语和怨言。赌气和报复的心理占了上风,她压下心底对囝囝的怜爱,把一头金发染成了黑色。
后来,太阳把雾找来了。她把囝囝送到雾的那头去,她躲在雾的这头。雾气模糊了视线,也让他俩的模样因模糊而显得可爱。雾气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太阳忽远忽近,若即若离。每一次分离的时候,他都会问她何时会再见,她总说:“也许永远不会,也许就在明天。”他又问她:“你不是爱我吗?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一直待在我身边?”她说:“因为爱是个顶没用也顶有用的东西,它能拯救人也能困住人。我之所以离开,是想我们两个都是自由的、独立的,从命运的罗网、从爱的罗网里逃出来。”
二、等待
冬日的清晨,疗养院里的小院子空无一人,只有雨后光秃秃、湿哒哒的银杏。昨夜刚下过一场雨,今早就起了薄雾。那几棵银杏在雾气中有种若隐若现的朦胧美。一些东西模糊得恰到好处,使得剩下的突显出来,美就如此形成了。
囝囝在院子里冷得直打哆嗦,他苍白的小脸朝向东方,嘴里不知在念叨些什么。雾气越来越重了,眼前的银杏变得模糊不清,最后被一大片灰白色所吞没。它们不见了但却没有消失。囝囝很清楚地知道眼前确有好几株银杏,只是感受不到罢了。这时,打扫卫生的汤婆婆进了院子。
“囝囝,你在这里做什么?”
囝囝没有回答,依旧忙着自言自语,依旧面朝东方。
“沙沙”的扫地声和风吹树叶的“飒飒”声盖过了囝囝时不时因寒冷发出的“嘶嘶”声和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还有半个钟头。”“只剩一刻钟了。”“最后五分钟。”……他不厌其烦地数着时间。到最后一分钟的时候,他开始来回踱步,眼睛依旧望着东方。“我在等待。”他突然停下来并高声说道,“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太阳快要出来了!”
雾终于散了,那几棵银杏的姿态比起雾之前还要清楚分明,好比脱去身上的“纱裙”后,露出瘦小干枯的身体的女人。囝囝又开始来回踱步了,双手不自然地握在一起,绞成一团。这样又过了半个多钟头,可是,太阳还没有升起。
“太阳没有在天气预报所说的时间准时出来!已经超过半个多钟头了!”
“孩子,天气预报可不能全信。”汤婆婆一面扫地一面劝他。“那我该信什么?”“上天。”汤婆婆停下扫地的动作,用她最轻柔的声音吐出这两个字眼。“他真的知道太阳什么出来?”“上天什么都知道,正是它安排了一切。”“如果我问他太阳什么时候出来,他会告诉我吗?”汤婆婆不吭声了。上天可真够坏的,他想。上天悄悄安排了一切,然后躲起来看人们像傻子一样寻找、等待,甚至掉进他精心设计的陷阱。
但是囝囝没有任何办法,他只能继续等待。而此时的等待比先前可要难熬得多。没有人能告诉他太阳什么时候升起,也没有另一个虚假的天气预报带给他希望了。他看着数只不知名的小虫一动不动地伏在干枯的银杏树干上,时不时沿着树干向上蠕动一点,心里既难受又感动。也许这些小虫子也在这隆冬的早晨、在聚了又散的灰白色的雾气中等待着什么,寻找着什么。
三、太阳
快到中午的时候,风突然大了起来,把天上的云撕成一块一块的,更把最大的一片云吹出了一个大窟窿。这窟窿渐渐发亮,一张有着金色卷发的、亮得发白的脸一点点浮现出来。它把光撒向天边、大地和水面,给灰白的云染上点点金黄。
“太阳……”
囝囝痴痴地看着这个散发着金光的小白球。万事万物都在它的光芒之中,银杏也是,他也是。“阿嚏。”“阿嚏。”“阿嚏。 ” 他冷不丁地接连打了三个喷嚏,太阳并没有为他带来他所期待的温暖。他不甘心,高高举起双手,以为再离太阳近那么一点点就会感受到暖意。
“阿——嚏。”没过几分钟,他和汤婆婆一起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也许,隆冬的太阳只是太阳,它不是暖它不是热,它只是我们能看到的太阳,但依旧美丽得令人神往。
“囝囝,囝囝……”不远处传来护工阿姨的声音,“你妈妈来接你了!”囝囝猛地一回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一个身形清瘦的女人正朝他一步步走来,她再次染成金色的头发随着她的走动在空中飘舞,如道道阳光。她小心翼翼地将囝囝拥入自己并不温暖的怀抱。囝囝喜欢她的金发、喜欢她,但他的身体还是不自然地僵直起来。不过,他还是生疏地把手搭在她的后背上,嗅了嗅那好闻的金发,然后勾起一抹会心的微笑。
“我喜欢你的头发,它有和太阳一样的颜色和味道。”
“我知道。我以前这么染的时候你就和我说过了。虽然我后来染回了黑色……”
囝囝忽的想起她初染黑发的那段时间,不耐烦的表情多了,笑容也多了。不像她金发的时候,脸上总罩着一层看起来苦哈哈的、灰色的 “薄纱”。
“唉,我不该提这个的。不过好在我现在又是个金发女郎了,对吧?”
“也许你是对的。”囝囝回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忍不住看了眼那个在隆冬里顶没用也顶有用的、将他困在院子里苦苦等待和追寻的太阳,然后主动拉起妈妈的手走出了小小的疗养院又盯着妈妈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推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