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清颜
童年里发生的两件事，至今令我印象深刻。宛如身体上的伤口，不经意地见到，便迅疾地回到曾经受过伤的情境中。
01
十四岁的暑假，大姑妈家的姐姐从上海回故乡外婆家，家人围聚一起吃饭。姑妈是学校老师，但姐姐似乎从小并不爱学习，中学毕业后便出来工作。
她与初恋情人相爱七年，结婚一年，生下孩子后，两人便离了婚。她来到上海，靠着出众的容貌与伶牙俐齿，竟在上海逐渐站稳了脚跟。
那时，她是年轻貌美的女子，化精致的妆容，穿时髦的衣服。我与二伯家小哥哥喜欢溜到外婆的房间里，偷用她的化妆品。
不管是什么年代，上海始终是一个代名词。代表了富足，时尚，以及开放。它吸引了无数年轻男女投奔其中。而那时，我虽然从未去过上海，却也心向往之。
姐姐对我爸爸说，舅舅，暑假我带妹妹去上海玩一段时间。带着随身的衣服就可以，其他就不用带了。
我听了，内心极为欢喜，恨不得跳将起来。往日平淡的暑期，从来都没有令人振奋人心的事。
爸爸并没有直接拒绝，只是转移到其他话题上来。
我内心一直惴惴不安，觉得可以去到美丽的地方玩乐很是开心，但是又说不出的担心，害怕爸爸不答应。一顿饭下来，并没有吃出什么滋味。
吃过饭后，姐姐又再提起此事。当我内心的渴望再次升起时，却听到我爸爸拒绝的话语。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时，我依偎在门旁，听着他们之间的谈话，我不发一言，内心犹如死灰寂灭。
02
另一件事，也发生在十多岁时。那时我在外婆家，秋日傍晚，我在灶台后面生火煮饭。外婆在干活，这时隔壁的爷爷走来聊天。
他家大女儿，是我妈妈的表妹，之前去日本劳务输出，今日刚回来，给我和妹妹带了礼物。
我听了，极为欣喜，又异常兴奋，猜想着不知是何礼物。
然后听说，给我带的是一块手表。
我非常开心，禁不住去想，日本的手表会是什么样子？
那时，我对自己的喜好并不有所了解，只是纯粹想着，有人能赠送一份礼物给我，那便是好的。
我在等待，等待姨妈的礼物。
但是，我的期待再次落了空。
姨妈将那只手表给了爸爸，而我爸爸，以我有表为托词，将礼物退回了去。
那一日，作为一个孩子，我再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寂灭。那种希望落空的绝望感，袭击了我整个身体，无法说出的痛苦，被压抑在体内。
那晚，我看着妹妹拿着新礼物，一个超薄随身听，满面笑容。我什么话都没有说。
03
在童年经历这两件事情之后，我知道了要“禁欲”。作为一个贫穷家庭的孩子，你不可能渴望任何来自外人的馈赠。
因为，你要明白，你没有金钱，你无法通过将金钱转化为物质，来回赠给他们。所以，对于别人的馈赠，你最好的处理方式是拒绝，是“禁欲”。
这就是父亲的观念，与其一直亏欠别人，不如在一开始就拒绝别人的给予。他是这样理解的，也是这样做的，但是他从来没有与我沟通过，而是理所应当地将这种处事方式强加在我身上。
我因此渐渐明白，我不能接受他人的馈赠，因为这是羞耻的，是被禁忌的。在你知道自己无以回报他人之前，你就应该转过身离开，而不是伸手接过对方的赠予。
因为童年时的这种“禁欲”方式，等于拒绝了让我与他人建立关系的机会，以至于，我在成年后，不太懂得与人建立长久安稳的关系，也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姿态与方式去获取对方的尊重与信任。
我害怕接受别人的馈赠，一旦别人有所付出，我一定要忙不迭地还回去。比如在与别人微信聊天时，我会是那个说到最后的人，哪怕最后发的是一个符号，一个笑脸。
如果朋友请我吃饭，我一定会记得下次来回请她。在感情里面，亦是如此。
这样的处事方式，看似无可厚非，但问题是，我这样做的时候，我会患得患失，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好，有没有能够取悦对方，我不知道自己的回报是否配得上对方的馈赠。
在关系的建立与维护中，我是如此束手束脚，完全无法自如。
04
这两件事，给我带来的另一个影响是，学会压抑自己的感受。
英国媒体曾播报过一条新闻，一个在母亲腹中成长至四个月的胎儿，已学会微笑。英国的法律是，在胎儿六个月之内，可进行堕胎。但事实证明，四个月的胎儿，就已经能够感受到快乐。
这似乎对人类来说，是天生懂得快乐与悲伤的。
当胎儿从母体内脱落，成为独立的小个体。他开始接受外界的给予，表达他私人的情绪。快乐的，害怕的，痛苦的，怨恨的。他自如地表达着自己的情绪，不需要掩饰，也学不会掩饰。
但是，当他在一个家庭中渐渐成长，看到了父母的行为模式，也渐渐地懂得如何处理自己的情绪与感受。
如果你的父亲是一个喜爱暴打妻子与孩子的人，那么你就要学会察言观色，以迎合他的情绪，避免拳头落在自己身上。
如果你的母亲是一个强势暴躁的人，那么你就要学会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来迎合她的想法。
如果你的父母，恰好是一对，温和，善良，懂得包容的人，那么你尽可自由地舒展你的情绪，表达你的感受。
当我不能去到一个渴望的城市，得不到一份美好的礼物，没有人来询问我的感受，所以，我只能在接受难堪的现实真相同时，还要努力压抑自己的感受。好像没有人会在乎，一个孩子在被拒绝之后，内心所受到的创伤感。
自那以后，我渐渐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用笑容代替内在的痛苦。
高中三年，我总是会为一件小事、一句言语或某个笑话，而大笑不止。同学总是说我笑起来，简直歇斯底里。
而我那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只是觉得开怀地笑，似乎是一个不错的表达方式。我不需要完全记得生命中困难的境地，只要生活中一点欢乐，就能弥补许多疼痛。
05
成年后的一个好处是，你可以为自己的生活做选择，你可以选择去做或不做一件事，你也可以选择去爱或不爱一个人。你尽可以是自由的。
但实则是，你仍旧受到原生家庭里观念的束缚。
与父母十多年的相处，他们的处事方式，他们的言行举止，你在他们身上看到的对你自身的评价，早已融入你的骨血。这一切，在你日后的言语与行为中，一点一点地展露，显现。
只是，你所要坚持和保留的，是父母给予你的爱与温暖，宽容与坚持。而所要抛弃的，则是那些沉睡在你身体里消极的自我预言。打破这些消极的预言，去做一个积极拥抱世界的自己。
看到自己身上的不完美之处，努力去披荆斩棘，开辟一条新的道路，而不是在旧时的路途里，一再兜转徘徊，却始终走不脱痛苦之渊。
因此，我希望自己，能够在面对别人给予的馈赠时，能够欣喜愉悦地接受，而后，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去回馈他，以表达自己真诚的谢意。
只有，在彼此关系里，表达真诚的喜爱，才是建立长久关系的关键因素。
而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如实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压抑痛苦、悲伤、愤怒这些负面的感受，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的处理方式。
所有积极的，消极的情绪，它们的出现，都有着各自的缘由，需要做的是，潜入到身体的内部，去找到它们的源头，看看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快乐，为什么悲伤，为什么兴奋，为什么恐惧。
然后，通过正确的方式，将它们合理地表达出来。
活在当下，将生命与感受融为一体，做更真实的自己，而不是成为别人眼中的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