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 2019级 陈艳萍
电话一响他就醒了,虽然意识还不是很清醒。
花鸟批发店的老板示意他今天到了一批成色很好的花,让他有想法的话五六点过去看看有没有想要的。
挂了电话也才四点零三分,继续睡?脑袋昏昏沉沉,手脚也有点软软的,使不上劲,但眼睛睁开了,不是很想继续睡觉了。
他把客厅、卧室和书房打穿了,整个二层被他奇怪的装修风格大致划为两个部分——床对面那头的两扇窗户被他装上花了些价钱从国外买回来的彩色花窗,而床这边却只有一扇落地窗。两种风格碰撞,他确实花了些心思,让整个二楼看起来有一种莫名的和谐感。
起来拉开落地窗的厚窗帘。
落地窗的窗帘很厚,因为大多数时候不喜欢很亮的光线,他特地挑了最厚的,以致于拉开的时候需要使上一点劲。
哗——哗——
窗帘被拉开。
他坐回床上。
这个凌晨月色很好,月光很亮。月光漏进来,把落地窗这一半房间照得甚至有点亮堂,而彩色玻璃窗那头他没有挂窗帘,白色清冷透亮的月光穿过彩色花窗,让另一半房间变得像是梦境里才有的色彩。
他没有开灯,他不喜欢开灯,因为不喜欢很亮。现在也不需要开灯。
而且现在的月光真的就刚刚好。
窗外的老海棠花叶在晃动,想来外面该是起风了的。
老海棠树确实很老了,现在就是只开花,不怎么结果了。
开花的时候倒是很好看,一整树白的花,间或夹着几朵粉的,白天花朵们都沐浴在阳光下,映得他的房间都是海棠花的颜色。现在花期刚过,只有零星几朵还挂在枝头不肯掉落。
现在四下寂静,看得到的店铺都关了门,太阳能的路灯开着,没有行人,现在正是那些狂欢于夜晚的人们正是睡得最沉的时候。
卧室里挂着很多他自己做的押花,各种各样的花。
他的花店在楼下,鲜活的花被放在楼下售卖;他的卧室在楼上,死去的花被他挂在墙上。
他每次都在自己进回来的花里,挑出最鲜活的那些,上楼来做成押花。
楼下花店的花是出了名的新鲜,很多客人都跟他说过这个。但是他从来都没有过告诉他们,最鲜活的花已经被他做成押花,就在二楼,就在他的卧室里,永远地活着。而楼下的花会被出售,蔫了之后会被丢掉。
他就这样坐到五点,然后起来,洗漱、换衣服、穿鞋、出门。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正飘在这房间上空看着自己机械地行动,有点好笑。
花鸟批发店离这里有点距离,他估算了一下,到达那里,然后挑花,再回来是七点左右了。
刚开花店那阵,他早早就到花鸟批发店去等着了,等最新鲜的花。花鸟批发店并不总能进到最新鲜的花,所以他没有每一天都能如愿进到最新鲜的花。后来花鸟批发店的老板不知道是不是看不下去了,在某一个他没有进到自己想要的、新鲜的花的早上,跟他说:“以后你等我电话,我这边有合适你要的花了我给你打电话,你再过来。”
他承了老板的意。
到了花鸟批发店,果然,今天有一些花嫩得似是可以掐出水来。
把花放进后备箱,他回到店里。
已经七点零五分了。
他整理着花。
一间装潢很好看的咖啡店开在花店的右边,此时他已经闻到了老板磨咖啡的味道。
等下老板会给他送来第一杯咖啡,还会看心情给他做甜点配着,有时候和咖啡一起送来的是软软热热的舒芙蕾,有时候是甜度刚刚好的铜锣烧(他不喜欢太甜),有时候是淋着巧克力酱的可丽饼,有时候只是几块棉花糖。他并不挑食,但是明确地跟咖啡店老板说过不吃华夫饼。
咖啡店老板送过来后会跟他说费用,他直接把钱发到咖啡店老板微信上。
他也会在整理好花之后包一束花送到咖啡店去,同样的,包什么花要看他,咖啡店老板并不介意这个。费用通过微信转账支付,两个人谁都没欠谁的。这是他俩在某一天达成的约定,具体哪天他倒是不记得了,反正挺久的了。
花店开起来的时候隔壁还只是一间普通杂货铺,一年后才变成咖啡馆的。咖啡馆开业那天,他送了一个花瓶和一束花过去。
咖啡店老板今天给他端过来的是卡布奇诺和舒芙蕾。
他给咖啡店老板送过去的是几朵洋牡丹,单单洋牡丹,很好看。
八点整,花店开门营业,隔壁咖啡店会拖到九点再开始营业,明明七点多就开始准备了。
今天他最满意的有七朵花,两朵六倍利,两朵小美人郁金香,一朵红玫瑰,一朵绣球荚蒾,还有一朵雏菊。
他上楼拿押花工具,坐在花店最里面的那张小桌子旁开始押花。
就属那朵绣球荚蒾最复杂,不要紧,他向来很有耐心。
九点十分,手机定好的闹钟响了,闹铃是自设的外国一位并不出名的钢琴家的曲子,他很喜欢。
十点钟会有人来取两束花,这是昨天下好的订单了,他停下手中的押花活,开始包客人订的花束。
根据订单,一束以粉玫瑰为基调,另一束则是绣球荚蒾。平常他不会进绣球荚蒾,买绣球荚蒾的人实在太少。
九点五十六分,两束花都包好了,还差四分种到十点,干脆就自己摆弄摆弄其他的花等客人来取花好了。
十点整,一个身材高挑、穿着长到脚踝的波西米亚长裙、带着墨镜的女子走了进来,她订的是绣球荚蒾。
女子拿了花,把剩下的钱付了,就走了,很疏离冷漠。昨天来下订单的时候她直接说明天要一束绣球荚蒾,付了定金,然后就走了。
十点零五分,一个反戴着棒球帽的男孩子走了进来,那束粉玫瑰是他订的。
昨天下午四点多,男孩子走了进来,那个时候他到楼上去拿了本书,下来就看见男孩子站在花店正中央四处打量着周围的花。男孩子长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一看就是个学生。站在花店里,看上去居然还有点紧张,突然看到他下来,还吓了一跳。
男孩说:“明天想和青梅竹马的初恋告白,有点想送红玫瑰,但是红玫瑰太张扬、太明显了,我是想先试探试探着,万一对方没有那个意思,我好把话圆过去,继续做朋友我也很开心。所以老板有没有什么建议,或者老板觉得我送什么花合适呢?”
男孩一边说一边瞄他脖子左边,准确地说是从左下颌开始的纹身,好奇两个字像是写在脸上。
他笑了,说:“红玫瑰不行,就送粉色的吧,粉玫瑰的花语是初恋、特别的关怀、灿烂的笑容,对方要是问起,你就看情况说花语,如果对方有意,你就说花语是初恋,对方要是无意,你就说花语是特别的关怀、灿烂的笑容,你们俩青梅竹马,这个很好解释。”
于是男孩订了一束粉玫瑰,在付定金的时候终究是没忍住,问了那个纹身。
这么多年,几乎每个人看到他先看到的都是他的纹身,对他的第一印象也是那个纹身。
纹身挺大,脖子左边开始,到胸前肩膀下,自己画的花样——毕竟这么些年花在美术专业上的钱不是白花的。要是问是什么时候纹的,说实话,他记不太清了,毕业后自己去了一些地方旅游,到了敦煌,看了佛像和壁画,观看结束的时候,他泪流满面,回来他就开始画,画了一个月,他拿着稿子去找了纹身店。
纹身店的店主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拿着这么精细的稿子来找他纹身的——那是一个雌雄莫辨的佛,但也有可能是魔,踩着一朵花,拈着一朵花,好像在飞,又好像不是,乍看上去有点奇怪,仔细看却又美到不行。
那个纹身一共纹了半个月,老板说以后绝对不再接他的生意了。
男孩听愣了,半天,吐出两个字:“疼吗?”
他又笑,说:“疼,疼死了,这么一大片呢,脖子上还特别特别疼,所以你以后如果想纹身,想好了再去纹。”
他觉得他像个老去的不良人士,教育着白纸般的小孩。
男孩接过花,把剩下的钱付了,在男孩离开的时候,他说:“祝你成功。”男孩笑得像个傻子,他觉得男孩走路都是飘的了,不知道昨晚是做了什么心理建设。希望他能如愿。
啊,年轻真好。
他坐回花店最深处的桌子旁继续押花。
到点了自己去吃了午饭,托咖啡店老板帮忙看了一下店。
整个下午都没有客人,这是正常的。
下午六点,自己上楼做了个红烧肉和土豆丝,叫了咖啡店老板来一起吃饭。
他自己一个人生活了很多年,经常是自己做饭吃,有一天晚上自己在做饭,托咖啡店老板在楼下看花店。咖啡店另外雇了一个人,所以咖啡店老板本人其实挺闲。咖啡店老板被饭菜香味吸引走上楼去,然后两个人就一起吃饭了。
从那以后,如果他是自己做饭,几乎都叫上隔壁咖啡店老板一起吃晚饭,就算自己不叫,咖啡店老板也会踩着点过来蹭饭。咖啡店老板好像也是一个人生活。
花店晚上九点关门,隔壁咖啡店十点半关门。
花店关门之后,他会上楼来,洗澡,给自己热一杯牛奶,有时候也会是一杯酒,果酒、米酒、红酒、威士忌、甚至江小白。然后坐在床上看书,或者看电影,他喜欢看电影比喜欢看书还多。他的眼睛在很久很久之前就看不太清东西了,近视了,但他偏偏就不喜欢戴眼镜,嫌麻烦。
最晚十一点半,他就会睡觉,老年作息。
花店其实并不怎么赚钱,除了特殊节日比较多的月份,每个月只能刚好收回进花的成本,有的月份甚至收不回成本,细算的话是亏的。但他并不担心这个,毕竟父母分给他的钱多,其他地方还有几套房子,他自己不沾黄赌毒,也没有其他比较烧钱的爱好,也不谈恋爱,不成家,父母自己有钱,老爸退休后和老妈两个人四处旅游,再不行还有大哥照顾着,所以他完全不担心钱和家庭的问题。
纹了身之后又一个人到处晃了挺久,觉得该找点事情做了,脑海中出现的是一位在古镇街边卖花的老太太。
老太太满头银丝,穿着朴素,卖的花是自己种的,还有采来的野生的花。有的花她自己都叫不出来名字,但是好看,真的好看,他这辈子再没有见过比那天老太太手里拿着的更好看的花了。
那个时候已经是傍晚,老太太手上就剩一把花了,他路过,鬼使神差地,他倒回来,买了那束花,老太太没要他的钱,说是有缘。老太太是最后一次在这卖花了,脑子里长了个瘤,经不住孩子的劝说,明天就要开始住院了,三个孩子早早就出去了,逢年过节都很少回来,现在知道她脑子里长了个瘤,倒是知道让她去住院。老太太卖了大半辈子花,最后一束花遇到的是他,老太太说这是缘分。
后来朋友听说了这个事情,跟他说:“今生卖花,来生幸福。”
那束花放了两天,在花彻底枯萎那天,他离开了那个古镇。
他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那种花,自己也没有拍照,走了很多个花店,老板根据描述也不知道是什么花。
于是他去学了押花。为了留下以后自己见到的好看的花。
他开起了花店。
花店的名字就叫做“今生卖花”。
并不是为了那句“今生卖花,来生幸福。”
他觉得这一生也不错了,而且来生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