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了线的风筝

外婆像断了线的风筝,茫然地飘在空中。轻盈,孤寂,闭上眼睛就是无尽的黑夜,空气没有一丝流动。伸手就能摸到天上的星星,静夜如水的穹顶挂着一轮泛黄的残月,柔和的月光像无数根细长的针直直的射向大地。原来生命的终点在荒茫的天际。

外婆说这种感觉就像那个逃荒的年代,无奈,是透彻一切虚空的等待。遥远的记忆像今天的雨一样,急切却无力的打在头上。外婆突然觉得年轻了,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被父亲一棍子打趴在地上,外婆已经记不清她到底有没有哭,太遥远了,就像来自大地深处古老的意识。她说大概是哭干了泪水。想想也是,人一辈子就那么多眼泪,流光了就没了。外婆唯一知道的就是母亲再也没有爬起来。在和我说这些的时候很平静,语气沉缓,浑浊的眼睛闪着光。我知道这将是外婆的最后一滴生命,像掉光了叶子的树,一无所有的活着。

外婆总说人没有根,不像树,说死就死。树总是向两个方向生长,树干朝着太阳,从空气和太阳吸收营养,才会枝繁叶茂。树根像一张网,牢牢地抓着大地,一条条根须深入土地的深处,黑暗的深渊。

人一出生就在大地上奔跑,飞快的跑,想着要跑的比风还快,人一辈子都在追着赶风。你跑到了终点,风却没有停。你抓不住它。踩起的尘土在空中飞扬,你走了,它缓缓沉落下来,飘落到你踏过的脚印,等着下一个奔跑的人。还好外婆跑不快,总是风推着她走,可是风累了,就自己跑掉了,扔下外婆一个人,孤零零的。外婆看到了时间的模样。

小时候,夕阳落幕,照射村西边的一堵塌了一半的灰墙,把影子拉得越来越长,原来黑夜就是一道缓慢关起的门,直到看不见一丝光亮。这块土墙的年纪据说比我外婆还大,破败,坑坑洼洼,被雨水冲刷的一个个细小的孔像无数双眼睛,村子的眼睛,注视着这片土地,看着这块土地上奔跑的每一个人。难怪外婆总说村子晚上是会动的,它只在夜里说话,所以我夜里总是做梦。

有一次,外婆告诉我地和天之间有一条路,人死了就要从那条路走到天上去,这才算完成了一生的使命。我不懂,我跑得那么快,跳得那么高,也只能在空中停留一点点时间。外婆说你还没到走那条路的年纪。正是这一年,我八岁,外公死了。妈妈把我拉到外公床边,拧着我的头叫我叫“外公”,“我还没玩够呢,就把我叫回来硬要叫一声‘外公’真是讨厌的,以后再叫好了,烦死了,小伙伴还在等我呢。”我没叫,以后再也没机会看着外公饱经岁月的脸叫一声“外公”了,得多么失望。这是外公留给我的仅有的一点东西,我思念着外公的一切,我爱着外婆的一切。外公在我心里播下了一颗依恋的种子,我感受到它生根、发芽,成长,哪一天长到天上去,我就能依偎在你身边,深深地喊一声“外公”。它的根刺透我的心脏,停留在我的脚底。

每个人最后都是独自面对剩下的寂寞和恐惧,无论在人群中还是荒野上。那是他一个人的。一个人死了,他真真实实的一生便成了故事。

许多年后的一个长夜,我躺在黑暗中,四周没有狗叫虫鸣,没有一丝人声,无边的黑暗压着我一个人,我不敢出声。呼吸也变成黑暗的,放佛天不会再亮。我睁大眼睛,无望的看着自己将被窒息。这时候,我听到了风吹动树叶的唦唦声,越来越微弱。后面更强劲的风已在远处形成,能听到天边云翻身的声音,青草弯腰点头的声音,尘土走向天空的声音。这片风会带上我,把我吹到没到过的遥远天地。

没有风的傍晚,烟囱的烟直直的伸向天空,像一条路,只是这条路总是弯弯曲曲的,更多的时候是看不见的。

发黄的落叶离开树枝,总会飘落到大地上。人呢,也是轻飘飘的,只会越飘越远。外婆的故土,不在地上,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外婆不喜欢叹气,也不许我们叹气,外婆是坚强的。一个人不能太坚强,要不然就会少了点什么。外婆的心里好像装了整个世界,偏偏禁不起风吹。她说风会吹走踪迹。

我喜欢外婆,喜欢听她唠叨,就像听一个个古老的故事。我爱外婆胜过于妈妈好多好多,妈妈为此总是嫉妒外婆。可我知道在外婆的心里,作为长女的妈妈的分量是没我无法企及的,我为妈妈开心。

深夜的村庄犹如一头刚刚睡醒的怪物,村头的树就像它的獠牙,显得那么恐怖深邃。风穿透村上的一栋栋房子,敲响每一扇窗户,每一个门。我做了个噩梦。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在追赶着我,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只知道死命的跑,可总是甩不开它,它一直紧紧的跟着我。在田边跑,在树下跑,在河边跑,我想跑到外婆家,却怎么也跑不到。我一边跑一边哭,就在月下。

外婆年纪大了就把死挂在嘴边,妈妈阿姨舅舅们就总和外婆说,不要老想着死,好好地生活。我总是说,外婆,你不要着急,它总会来的,我们生下来的时候,它就一直伴随在我们身边,一刻不离。等时间到了,它就会和你一起走。你去了,就能见到外公了,记得要帮我转告外公每一天我都在想他。那时候,我就不能经常去看你了。等过个几十年,我就去看你,再也不会离开你们。

我看到躺在病床上的你,虚弱,苍白。本就瘦弱的你看起来就像个小孩,我想把你抱在环里,轻轻的告诉你,我来看你了。你的皮肤黑暗蜡黄,眼窝凹陷,头发凌乱,躯体就像干枯的树枝,燃尽了生命之火。你的眼神却明亮有力,我不由纳闷,生命力枯竭到如此地步的人居然会散发出如此清澈的光芒。外婆想要好好地记下我,这是灵魂的烛照。

外婆你要好好的,知道吧,一定要好好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感受到空气的凝重。无际的黑夜笼罩这座城市,死亡像无数根丝线缠绕在我的周围,我只能安静的等着它把我越缠越紧的那一天。我想着那块土地,想着那片稻田,想着那些树,想着那些人。离开我的人还会一个个回到我的身边,我们总会在某个地方相遇。眼泪就这么悄悄地流了下来,我想起来外婆说男孩子哭什么。外婆你可知,我的眼泪是流不尽的。

断了线的风筝在天上飘着,是推过你的风,是你岁月的尘土。我牢牢地抓紧线头,看着空茫的苍穹。

6.27于阳湖医院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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