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席卷,遮蔽了大漠的天。狄允牵着一匹马,任由寂寥的背影跟在身后,似是孤注一掷地,往前走去。风沙弥漫间,隐约可见他额间那道疤痕———一道陈年的刀伤。
刀伤虽未曾夺他性命,却也达到了某些人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属于文官的谏议呈奏,终归是与他无缘。但狄允未曾惋惜分毫,金玉堂内多的是魑魅魍魉,反倒是这大漠黄沙,养出的鞑子虽然蛮横凶狠,却直来直往当面较量,比朝堂那些勾心斗角更为爽快。他想起了他的祖父,一代大儒,三代帝师,却没能逃得过那些小人的龌龊心思。
风沙愈来愈大,这凶狠的气势恍若当初那道罪诏。狄允睁着眼,直视着前方,直视着过去。
“祖父,今天我们学什么?”七岁的小允儿拉着祖父的手,抬着头问道。
“允儿,今天我们不学四书五经了,祖父带你看看这天下。”
祖父带狄允登上了整座京城最高的楼,摘星楼。时间真的太久了,狄允只记得那天他爬了很多级台阶,累得气喘吁吁,那时他似乎撒过娇,可一向慈爱的祖父竟没有理会他。摘星楼上,狄允第一次感到天是望不尽的,而楼下的人,是如此之多。
“允儿,看看楼下的人山人海,看看这连绵不断的山河城池,这都是我大祁的疆土!”
“允儿,做为太子伴读,你的任务就是日后辅佐太子好好治理这江山!山河无恙,海晏河清,方是一幅盛世图景。”那时,祖父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含着狄允看不懂的期冀望着他。良久,祖父又叹了口气,摸了摸狄允的头,“孩子,大祁积病已深,你未来的路怕是不好走啊,只是无论如何,你得走下去。”祖父朝远方望去,狄允不知道,这幅景象,祖父从任帝师起守了五十多年,护了五十多年,盼着它更美好盼了五十多年。他只记得,当时他夹杂着困惑点了点头。
那天以后,小狄允仍旧伴着太子祁奚,经史子集,兵法诗书,天文地理,琴棋书画,无所不习。狄允甚至比太子学得更认真。在他的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摘星楼下攒动的人影。
日子一天天过去,祖父仍旧是平静的样子,狄允却越来越不安。来谒见祖父的学生越来越少,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只用了两年,不,也许是一夜。狄允送最后一个学生走的时候,那位叔叔似乎还朝他投出了怜悯的目光。外面都在疯传,帝师爱徒叛逃西夷,帝师通敌叛国……朝堂上与祖父意见不合的人纷纷落井下石,许多莫须有的罪名被一一呈上,贪污受贿,强占民田,结党营私……奏折底下掩藏了一个个小人得意的嘴脸。皇帝也许在风口浪尖挣扎了一下,也许是心满意得地顺水推舟,总而言之,那一道罪诏下得未见丝毫心软:革官爵,抄家,祖父处死,家中女眷皆贬为奴婢,而其余男丁全部配发边疆。狄家的声望势力可能早就是皇帝心头的一根刺。
接过圣旨的时候,祖父平静得称得上是安详,他挺直脊梁按制行了礼,按住了想要冲进宫去寻找太子帮忙的狄允,只吐出了四个字:“多说无益。”狄允停住了脚步,回头望着那只满是陈斑的手———祖父的重量全都落在了那只手上。尽管这只手竭尽全力地张到最大,却没能压住细微的颤抖。祖父的平静之下,也藏着害怕吗?
狄允望着眼前的大漠,翻身上马。飞腾的马蹄直奔绿洲而去。远远地见到一担担的茶叶从边陲小城内被担到交界带,西夷的民众牵来一匹匹好马,交易就开始了。
狄允看到有一个夷民小孩牵着一匹瘦弱的小马,小心地打量着周围的人。
有人上去问:“野孩子,你这马换多少担茶叶啊?”
“阿宝不用来换茶……换药。叔叔,你有治痨病的药吗?”
“痨病?”那人连退了几步,“没有没有,你走远点,晦气。”说着他一连甩了几下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狄允走上前去,弯下腰问小孩:“孩子,你需要帮助吗?”
小孩怯懦地点了点头:“我阿妈生病了,没有药……”
狄允摸了摸他的头,从腰间取下钱袋,递给了小孩,“孩子,去吧。”
“阿宝呢?叔叔不要吗?”
“叔叔不要,叔叔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想有匹马儿,无论高大与否。”狄允笑了笑,“快去吧。”
孩子朝狄允再三拜谢后就急忙骑上阿宝奔回家了。大漠里的男儿,便是一个小孩子,骑上马去也是飒爽英姿。这是夷民,是友人,也是敌人。
狄允想到了他的第一匹马,它就是死在鞑子刀下的。狄允刚来这大漠的时候,是罪囚,他尝的最多的就是浸了盐水的鞭子的滋味,最苦最累的活全都压在他的身上,甚至……还有他人觊觎的目光。狄允都忍下了。他要活着,为了死去的祖父,为了为奴为婢的姊妹们,为了重入朝堂复仇,甚至为了这天下。四海升平,国泰民安,祖父奋斗了一辈子的目标,他要替他完成。
可小狄允的梦在一夜之间破灭了,不知道哪位高人还记得一无所有的他,派人给他的额上送了一刀,从此文官无缘,朝堂梦碎。狄允捏了捏放在胸中的那块玉,摩挲着上面的“诺”字,目光越发幽深,那是那晚给他划了一刀的那个人掉下的。留了疤以后,小狄允想到了当武官。而他那时最想要的,是一匹马。
小狄允很幸运,次年便是太后六十生辰,大赦天下。姊妹们除去了奴籍改为平民,狄允也剔除了罪籍,可是祖父再也回不来了。皇帝并没有下旨召他回京,太子也没有任何消息,他们似乎将他遗忘了。
可狄允没有忘记他的梦。以最屈辱的方式存活,拥抱最崇高的理想。复仇,家国,天下支撑起了他的一举一动。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祖父的身影一直摇晃在他的脑海中,周围散发着皇权的冷光。祖父,你可曾寒心?
“允儿,祖父一生忠于大祁,从不是为了皇位上的祁家人,而是为了天下黎民。祖父教导过三代帝王,见过三朝更迭,经历过丧子之痛,这世上唯一对我重要的,只是天下安澜四字而已。大祁内部腐蚀严重,买卖官爵,结党营私,欺上瞒下,屡见不鲜。这不是一日两日可以改变的,现如今虽无强敌来犯,但不可轻视啊。”祖父说这段话的时候,狄允作为太子伴读正受到夸奖,“允儿,作为狄家人,你要更谨言慎行。”当时的小狄允也只是点了点头,只不过眸中多了几分明了。现下想来,何其讽刺?祖父那双颤抖的手下,可能还有绝望。
狄允抚了抚他的马,这匹马比他第一匹马更高大。他的第一匹马,死在鞑子对这儿的骚扰。
狄允很矛盾,他从脱罪以来一步步爬到这边陲之地守关将领最信任的副将,觉得最难处理的就是与夷民的关系。一方面,茶马互市让边塞有了烟火气,另一方面,总是有鞑子不断来骚扰边防。护不是,忍不是,打不是,几乎陷入了囧境。
而最让狄允心忧的是,自从十年前夷民内部选出新王,在新王的带领下西夷的兵力更鼎盛,尤其是骑兵使得出神入化,让人防不胜防。从近来不断的搔扰来看,这边境,要不太平了。
狄允预测到西夷会来进犯,但没想到这么快,和之前的小股鞑子试探不同,这次他们来势汹汹。西夷这回来的将领,竟然是他们的新王。
城内坚壁清野的政令一下,城外的荒芜又更添了一层。局势已经上报给朝廷,但狄允估计那帮子大臣不在朝堂上争个七八天是定不下决策,倒是……祁奚这几年政绩不错,可他是个怀柔的性子,未必能选定开战。就是开战,这支援怕也是又远又慢,最后还是得靠边将自己挺。
说是有几万的边将,可其实都是些酒囊饭袋,一个个尸位素餐,尽是吃空响的。就连他的将军,也是每天花柳地里去,满身酒气回,把这统军的事抛给狄允就不管了。狄允才刚当副将不到半年,虽然对军队进行了一些整治,可也效果甚微。这一仗若打下来,狄允敢肯定,斗不过那训练有素的西夷。一路在这边关看下来,狄允才渐渐明白祖父“积病已深”这四个字丰厚的内涵。
兵贵神速,想来那新王也明白这道理,探子才刚得知他们扎了营,现下就已经打上门来了。这时候将军才从美人怀里醒过来,睡眼惺忪地朝狄允吐了一句:“交给你了。”
“诺。”
狄允站在城墙上,只见那新王立于阵前,倒不像一般鞑子的凶狠,反而有一股儒雅的书生气。
第一天,狄允闭城不出。
第二天,狄允闭城不出。
第二十天,狄允还是闭城不出。
可是外面的西夷兵却不见急躁,仿佛他们新王的淡定传递给了每一个人。这时候,拼的就是粮草了。
狄允知道城内粮食再多撑不多三天,上去的奏折也入石沉大海,也是,连他当了副将朝中那些小人都未注意,可见他们关心的重点根本不在这边疆上。只是偌大的一个国,连国界都不守,何以强盛!
狄允决定夜探敌营。城内的这帮兵恐是靠不住的,他得自己去试水。
布置好他能布置的,狄允便穿上夜行衣去了。
轻松放倒两个哨兵后,狄允换上了他们的衣服,猫进了敌营。他这时倒是有点感谢在这大漠十一年受的苦锻造了他一身本领。
粮营的位置在哪?
狄允一面伪装成哨兵巡逻,一面伺机探查。他不能开口,两种截然不同的腔调一出口便是出卖。
“快退!”突然旁边一个士兵拉住他往旁撤去,余光中瞥见一名男子在前方缓缓前行,身后跟了数名仆从。
“王,他们还是闭城不出,怎么办?”
狄允一听这声立刻抬头,这一抬头便愣住了。
那王分明穿着大祁服饰,而腰间挂着的那枚玉,分明与他胸口的那块一样!狄允只觉得额间刀疤火烫得滚热,似是里面的血管都要撕裂,西夷的王,为何会对一个小孩子下手,又为何会身穿大祁服饰?答案呼之欲出,那个叛徒,那个祖父头顶上悬着的另一把刀!祖父这一生何其悲惨,精心栽培,得出了背叛,满心护国,收获了斩首!狄允此时只想仰天大笑,理智却将他的悲愤郁积在胸口!忍!狄允,十一年都过去了,你还忍不了这一时吗?
西夷王终于过去了,狄允转头就走,那拉他的士兵虽然㤞异,却也没来得及拦他。
狄允吹了一阵子冷风,平静下来后便继续摸索。
走了一段路只觉得太过安静,只有帐篷外的几点灯火在夜里散着光。突然,四周冒出了一批人将他团团围住,为首的正是刚刚拉住他的那个士兵,而他的身后,站着西夷王。
狄允见此场景直接朝西夷王奔去,凛冽的目光中透露着必杀的决心。寡不敌众,一阵腥风血雨后狄允还是被擒了,而那西夷王,分毫未伤。上一次那么绝望,是在那道圣旨下来的时候吧。祖父处决的时候,他正在前往大漠的路上,听说是祁奚收了尸,只是再如何,他也不再是那个太子,狄允也不再是那个太子伴读。两个人之间,隔着一片血海,而狄允的奋斗,正如祖父所言,从不是为祁家人。
帐内,狄允被西夷王请到了毡毯上。
“叛徒!”狄允怒气冲冲地朝西夷王叫喊到,只是那西夷王面静如水,一同过往的祖父。
“允,吾愧对恩师。”西夷王取下了腰间的玉佩,上面赫然刻着一个“诺”字。
“为什么?为什么要叛逃?你明明是祖父最看重的弟子。”
“允,”西夷王住了住,定定地看着狄允,似是在揣度什么,最终他叹了口气,“罢了,你迟早会知道的。”
“允,我不是叛逃。或者说,我不是你所认为的叛逃。”西夷王摩挲着手中的玉佩。“这是……一个约定。”
“恩师辅佐过三代帝王,却还是没能阻止大祁的倾颓。多年来恩师一直自我怀疑,甚至想卸任帝师,乞骸归家。但每每犹疑过后他仍怀着一丝希望。”西夷王闭了闭眼,“直到你的父母去世。”
西夷王想到了他曾经最好的兄弟,他们从小一同读书,一同考取功名,虽然之后两人相隔甚远,但月月都有一封鸿雁传书。西夷王的拳头握得越来越紧,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他继续说道:“那个无耻的帝王!在宫宴上见到你母亲后妄图强暴于她,你父亲奋然反抗竟被活活打死,你母亲以死明志!恩师这才断了念头。扶不起之人,不扶也罢!”
“随着恩师渐渐发现想要从内部改变大祁几无可能,于是……恩师想到了外力。于是就有我的叛逃。里应外合,让这大祁焕然一新!只是恩师也没想到,帝王的无情能比冰更寒冷,那狗皇帝根本就没给恩师活命的机会。”
西夷王抬头抑了抑泪,“至于你的疤,那一个月我杀了十多拨去杀你的人,最后我亲手划了这一刀,我希望你不要再卷入其中,可惜,狄家人,果然至死留热血。”
狄允的瞳孔越来越大,他喃喃道:“怎么会?祖父不会让天下黎民受战乱之苦。”
西夷王大笑了起来,“允,怎么才能让黎民彻底逃离压迫剥削?怎么才不会有战乱?”
“合!天下合一!”西夷王步履越来越快,“今大祁内乱不止,局部农民起义遍起,地方官为了一顶乌纱帽隐瞒不报,掌权者只争几两碎银,而外呢?东瀛西夷北戎南寇,这大祁,还能挺多久?”
“祖父竟才是叛国者吗,呵,”狄允的泪不听使唤地落了下来,“原来我过往二十载不过一场笑话。”
“允,恩师是大智慧之人。”西夷王叹了口气,“曾经我也不理解,而现在,我认为恩师是对的。我用了一年多将西夷完全统治,十年的时间厉兵秣马,而现在,我要去实现了我的诺言了。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哪怕这中间要历经战争。”
“这是一条鲜血铺开的路。”
“伤一世,救万世。”西夷王突然郑重说道。
那晚的谈话没有继续下去。只是一年后大祁彻底不在了,一套崭新的国度在大祁曾经的王土上建立了起来。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安居乐业。
狄允在大漠中酌着小酒,遥遥朝京城敬了一杯。旁边一块刻着“诺”的玉佩在月光下莹莹发光。
听说祁奚那小子参了军要去抵抗北戎,狄允想着,听说南寇近日也不安宁?
京城内,新君跪在一块墓碑前,肃穆地放了一块玉佩。君子之诺,重于泰山。四海升平,国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