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鱼是个北方人,在深居内陆的平原上长大。
七八岁的时候,他常常在黄昏的田野里望着远处的地平线,看着变红的太阳快速沉到地平线附近,消失。他想象着,如果眼前是一片海,该多好。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向往大海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海的样子,是从连环画册?还是从黑白电视机?他完全没有记忆。
十四岁,他发现身边很多人都像他一样,对大海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
二十三岁,正在读大学,木鱼看台湾的《海角七号》,听吕圣斐的《1945》,竟然稀里糊涂地哭了。在破旧拥挤的八人间男生宿舍里,他独自斜卧在一堆破衣烂衫和脏袜子掩埋着的小床板上,对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看着巨大的轮船从海上驶离了台湾,行到海天相接处变成一片叶子,背景乐的钢琴曲《1945》响起,木鱼流了泪,没有来由却又陶醉其中。这时候,宿舍的老三破门而入,见木鱼的形状便骂:“擦!那里来的傻逼?鼻涕都流出来了!”木鱼竟有些惊慌失措,他翻遍了自己的床板,没找到卫生纸,于是随手从床上拎起一只袖子擦干了眼泪和鼻涕。
后来,他在图书馆里看到梁红的《电影色彩学》,书里说,人对于某种颜色的先天喜好,可能遗传自祖先的记忆和感受。“记忆和感受会被记录在我们的基因里,遗传给后代。那么人对于大海先天的亲切感,大概也来自于远古记忆,我们都是从海里进化出来的。”木鱼若有所悟,他发信息给在秦皇岛读大学的林梦,说他想去看海。可是一直到林梦大学毕业离开秦皇岛,木鱼也没有去成。
二十八岁,木鱼跟随公司的同事去厦门游玩。在胡里山炮台下,在鼓浪屿上,他第一次看到了现实世界的海,无尽的海面上跳动着阳光,海浪以美妙的韵律拍打着沙滩。兴奋了整整十分钟后,木鱼拿起手里的相机取景,拍下。转身沿着沙滩向人群中走去,他自言自语道:“原来这就是大海,不过如此吧。”
是啊,不过如此。小时候他看见村头西坑在雨后涨满水,他都要在坑边上,在苍耳丛中,听着蛙叫和蝉鸣兴奋一整天,那个大水坑也是他的“大海”呀。而今他真的站在沙滩上,看海潮涌动,看暮色四合,看暮色四合时的落日投影在海潮上涌动,他觉得自己满心的喜悦都像是在重拾儿时的兴奋。
三十岁,一个无聊的早上,木鱼对着镜子,手里拿着自己十年前的照片,他看看镜子,又看看照片,竟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同,也许是他提前长成了三十岁的样子,总之,是没有什么不同。他像十多年前一样,喜欢写字、画画,写字没什么突破,画画也没什么长进。他依然唱歌跑调,打桌球跑偏,他没有发福也没有变瘦,他也一直都是个直男。他现在喜欢的徐小风也是十年前就认识的,他们在一起聊天的时候还是像十年前一样,轻松自在,八卦、闲侃,相互吐槽。
他走了几万里路,看了上百本书,来到了三十岁,发现自己似乎还是原来的自己,他头上没有长角,背上没有长翅,胸前也没有长胸毛。身上的痣也都还长在原来的位置,甚至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小。他以为他会栖栖遑遑,迎来人生的某个转折,然而,似乎并没有。
所谓的三十岁,属于他的,只是寻常日头的重复,不过如此而已。
三十岁,就像大海一样,我们听说过,向往过。栖栖遑遑的日子里,我们渴望岁月流逝,渴望成熟,渴望到达。如今真的站在沙滩上,望着自己潮起潮落的三十岁,看到的也只是一片寻常日头在起起落落而已。
“好好做个寻常人吧。”木鱼离开镜子,收起自己十年前的照片,跟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