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57年的初春的一早上,春寒有股逼人的冷。川西平原上的罗家沟,还没从黑夜中醒来,整个村庄笼罩在一层厚厚的棉雾之中,一片寂静。
罗家大院是一幢成圈椅状的大院子,东西两厢约有十五间房屋,每间房屋的墙上开着镶有木雕的冰裂花窗。正中是宽大的客厅为两进厅,外带一个天井,天井里放着一口大石窝,里面养着五六条金鱼。
今天,正厅已变成了灵堂,一口黑漆漆的楠木棺材摆放在中央。案台上是五个祭盘,香炉里的三柱香烟飘散于房间,烛火摇曳,屋子里呈现异样的凝重。
厅头墙上挂着一个男人的照片,约五十岁左右,脸颊瘦削,高高的眉骨下一双深陷又明亮的眼睛,威而不怒,严而不凶 ,高高的鼻梁下双唇微闭。
他就是这个院子的主人罗成林,也是这十里八村的才子,考进了地行署开办的学堂。身逢乱世,便参加了革命军,在川军中官至骑兵团团长,真正做到戎马生涯征战多年。到抗日战争暴发前期,因身体多病,解甲归田。
回到川西老家罗家沟,度过一些闲赋光阴,如今,便丢下比他小二十一岁的妻子和一双儿女,撒手人寰。纵有万般不舍,也只是无能为力。
临终时,看着妻子怀抱刚出生的小儿子,和他视如珍宝的女儿隆珍(六岁),他难以闭目,只能拉住妻子惠清的手,久久不能放下。
如今他静静的躺在那里,任由时间在他的沉睡中流过,带走所有的思绪和不舍,即便是死亡也要在时光中沉沦,他只能把一切都交给他的惠清了。
2、
东厢房里,惠清用看孩子的片刻时间,呆坐在床头。虽然丈夫成林生病多时,但一直好好将养着,本来以为儿子隆珠的出生,让成林老来得子,冲冲喜,人会好起来,没想到转过年,人就没了。
惠清着一身白色丧服,身材高挑,脸似圆盘,峨眉凤眼,典型的北方女人。她看似高大,却非常顺从丈夫,不只是丈夫大她二十多岁,也因为他是她唯一的依靠和生命的主心骨。
她是丈夫从安徽安庆娶过来的媳妇,随军时,做过好几年的太太。随夫归隐,因为家境 殷实,丈夫疼爱,她不象村里的女人那样劳作,过好些年舒适的日子。只是丈夫成林这一走,是她万万没有想过的,如今,娘家已是千里之外,写个信,捎个话也要小半年,别说帮衬,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呀。
成林虽说给她留下了这一幢宅子,外加几亩田地,但也给她留下了孤儿寡母的一家子,还有一群虎视耽耽的村民。
她不敢去想今后的事,也不愿去想。只是看了看床头里角边的一个箱子,那里放着成林给她最后的护身符。她深深吸了口气,挼了挼散落在额前的一络头发,快步走出了厢房。
3、
“二叔,我刚才去村头,贵叔是同意将成林埋在龙崖,就是罗显平他们坚决不同意,还说,成林够不上格,不能葬在那个位置。”成树堂哥说到。
成树是成林的远房堂哥,家里实在穷,成林家经常 接济他,他也走得勤,几乎就是成林家的管事了。
小厅的桌上已坐了其他几个近亲。堂伯罗显富,堂叔罗显明,大伯罗成栋,小叔罗成贵,堂哥罗成树。
“人已经停了十几天了,日子也选好了,看坟的也定了,现在他们这样排场人,不是个办法,这丧还要不要出吗?”小叔成贵急了。
“罗显平就是记恨他儿子惦记惠清,随后就失踪了,说是跟成林有关,怀疑是成林叫人弄死他儿子。我也去说了,商量给点好处,他不要。现在他们人多势众,如果我们硬要下葬,他吼起说,要来闹事。”成树说。
大家闷住了,几个男人点燃了搓好的烟,屋子里烟雾缭绕。
“大伯,没事的,成林没做过那事,我们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明天按时辰下葬,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我们不能等了。”惠清带着浓浓的外省人口音说到。
大家都盯着她,这个女人那来的底气,现在罗显平他们闹得那么凶 ,肯定是要出事的。
大伯罗成栋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他能说什么呢,抿着嘴,半天讲不出话来。
“也没有别的法子了,我们还是办了,到时多招呼些我们的人去就是。”还是堂伯罗显富应和着做了决定,大家分头回去准备。
4、
罗家沟村前面有河,背面靠山,村前有大片大片的田地,地势平坦,水源充沛,土肥田厚。一眼望去,山青草绿,庄嫁片片相连,河水顺着村边蜿蜒流过。
惠清一个晚上没合眼,不是看孩子,就是在灵堂上香点烛。她想陪陪成林最后一个晚上,心里千般无奈也只能在他面前倾泄。无尽的悲伤是挡不住的,她要把所有的泪在他面前流完,所有的无助都要展现给他,好象他能帮她带走烦恼,如同他爱她时收容她的一切。
天没亮,只听见成树已在院子里张落了。
惠清先到厨房去安排,帮忙的婶子嫂子比男人们来得早,已经忙开了,要准备好二三十人的早饭,七点钟吃过饭,人就要出门了,吉时定在九点。
天刚麻亮,堂叔兄弟们就陆续来了,大家趁没开饭,先整理起自己的活,有的绑绳,有整灵堂,收拾到七点钟,庭院里两三桌就开饭了。
天色散开,送葬 队伍在院子里排开,只听得唢呐 “ 叽叽l吖吖”一声响起,似剪子一般撕开长空,“ 呜…… ”哭声一片涌来,“嘿着,起!”头上挷着一只大红公鸡的棺椁被八个壮汉抬起。各种声音混成一团,炸开了罗家沟早晨的沉寂,队伍轰轰烈烈的出发了。
5、
一路上唢呐声,如泣如述,穿过平坦的田野,在空中回荡。这沟里,莫说是办事,就是大声喊一嗓子也能听到。今天,大家都知道罗成林家办丧事,所以看热闹的也有来。
队伍浩浩荡荡向村子东头的龙崖走去。快到龙崖时,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惠清看到,从龙崖后坡突然窜出一群人来,手里都拿着锄头扁担,为首的是罗显平两兄弟,气势凶凶朝她们走来。
“叶惠清,你给我听着,今天是不许罗成林埋这里,那个批准你的?”罗显平叫嚣着。他们身后一帮人都七嘴八舌的叫嚷起来。
“唉,哥,莫这样,先抽个烟嘛,有话好好说。”成树赶忙上前劝。
罗显平显然是不理这套,手一摆,拿着锄头横亘在路中央。
队伍只能停下来。几个堂侄亲叔都围上来与罗显平他们理论起来。
时间分分秒秒过,不等人。俗话说,看好的时间错不得,以免后辈遭灾祸。
惠清走上前去,“显平哥,听我说两句嘛,你知道死人不能进门的,我们先把事办了,后面的话再说。”
“我管你那么多,你他妈算老几,我儿子就是罗成林叫去弄死的,那么冤,他也有今天啊。”罗显平咬牙咬切齿的指着惠清说。
两队人马对持着,旁边唏唏嗦嗦的劝说声,整个场面僵沉着。
惠清心一沉,知道今天这关难过,回头看看丈夫的照片,再看看端着照片只有六岁的隆珍。移步走到罗显平面前,将手伸进右边裤兜里,掏出一只 黑色的手枪,这就是成林临走前留给她的护身符。
黑黝黝的枪口对准罗显平,平静的说:“显平哥,好说歹说,你都听不进去,今天,对不起了,你不让路,我就开枪了,我也没什么好活的。”
蓦然间,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下来。大伙都傻盯着惠清。罗显平的脸刹那间惨白,恐惧让他整个人显得酸软,面对惠清的冷静,他无所事从。
5、
惠清就是我外婆,一个外省女人。在往后的岁月里,她的日子并不好过,田地房屋被充公,但她没有离开丈夫的家,辛劳的养育一双儿女成人,如同随风飘落着地的蒲公英在这里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