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子们站稳了脚跟,定睛一看,发现苏蕙双手紧紧抱住苏睿,像一头发怒的小母狼,怒目圆睁,瞪着他们。
“狗崽子—”一个男孩子张嘴就骂,想在气势上压倒苏蕙。
“你们这些不要脸的坏家伙,以大欺小,猪狗不如!”苏蕙不等他骂完,越发气势汹汹地怼了回去。她声音尖锐高亢,语速又快,不带脏字、粗话,哔哩啪啦一口气不停顿地叫骂,直骂得那些男孩子目瞪口呆,哑口无言,最后只好落荒而逃。
从此以后,苏蕙泼辣厉害的名声在孩子们中间流传开来,轻易没有人愿意和她对阵叫骂。苏醒和李瑞晶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们文静内向的女儿,会变成一个从不输阵的骂架高手。
苏蕙看着那些男孩子们的背影,用力擦了一下唾沫横飞的嘴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低头看了一下一直不吭声的苏睿,发现活泼好动的弟弟像打了霜的树叶,蔫头耷脑的无精打采。
“睿睿,我们回家。”苏蕙牵起弟弟的手,大步流星往家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小心地注意夹在棉袄里的照片不要滑落下来。
回到家里,苏蕙松开苏睿的手,赶紧关上门。她才小心地从衣服里拿出来李瑞晶的照片,一张张放在桌子上。
“妈妈!”苏睿看见李瑞晶的照片,扑过去,拿起一张大照片,对着照片里笑靥如花的李瑞晶大叫起来。他发现了照片上的皱褶和乌黑的叉叉,小眉头皱得紧紧的。
“呜呜,妈妈,呜呜,”他一边哭,一边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块橡皮擦,坐下来,使劲儿擦着照片上的黑叉叉。
“妈妈,我不是故意的,”小苏睿手里不停顿地用力擦,一边抽泣着嘟嘟囔囔地对着照片里的李瑞晶说:“妈妈,我不要打倒你,他们、他们强迫我的!呜呜—”
当天下午,苏睿突然发起了高烧。他双眼紧闭,满脸通红,不停急促地叫着:“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苏蕙和蔡阿姨一起抱着苏睿去看了医生,给苏睿打了针,开了药。苏睿还是高烧不退,嘴里不停地呢喃着:“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苏蕙看看腿脚不便的哥哥,再看看一直在照顾弟弟的蔡阿姨,一咬嘴唇,站起来说:“睿睿,不着急,姐姐去找妈妈!”
“啊哟喂,”蔡阿姨一边把湿毛巾敷在苏睿的额头上,一边阻止道:“小祖宗,你知道你妈妈在哪里?天马上就要黑了,你不要出去乱走了吧!”
“妹妹,”苏隽站起来,走到苏蕙身边说:“我和你一起去。”
苏蕙看了一眼哥哥,坚决地说:“哥哥,你在家里陪弟弟。我跑步去找妈妈。”
“你知道妈妈在哪里吗?”苏隽担心地问。
“不知道。”苏蕙摇摇头,然后坦诚地看着苏隽说:“所以我要跑着去找,也许要去好几个地方的。”言外之意就是,可能要走很多路,怕哥哥的腿脚疼。
苏蕙一个人披着暮色走出了家门,走进了C大校园。她凭着曾经听到过的只言片语,试探着走向据说是牛棚的曾经的学生宿舍区走去。
苏蕙还是颇为幸运。她一走近学生宿舍,就遇到了一个认识她的女大学生。那个女大学生是李瑞晶学生,而且一直都对李瑞晶抱有好感。她看见了苏蕙,主动上前打招呼,问苏蕙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苏蕙看见有些熟悉的面孔,又听见还算友善的态度,心里一阵激动。她赶紧上前甜甜地笑着说:“大姐姐,我来找我妈妈。你知道我妈妈在哪里吗?”
那个女大学生有些为难地小声说:“你妈妈现在不大方便,不能出来的呢。”
苏蕙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了。她可怜巴巴地看着那个大姐姐,语带哭腔地说:“大姐姐,我妈妈好几天都没有回家了。我弟弟发高烧,一直哭着要妈妈—”
“你跟我来。”那个女大学生眼看着苏蕙脸上表情的急剧变化,听见她带着哭腔的恳求。她一阵心软,一咬牙,带着苏蕙向“牛棚”走去。
苏蕙听从女大学生的吩咐,老老实实站在学生宿舍的楼门口。她定定地站着,脑袋小心地转动,眼珠子滴溜溜转动,悄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李瑞晶自从被关进了牛棚,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这期间,她只是通过一个原来的学生给家里捎过一个口信,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她对家里的情况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李瑞晶和所有关在牛棚里的人们一起,在C大校园里种树、种菜,进行着不知所谓的“劳动改造”。她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反而更有规律。没有了无休止的游街示众,批判斗争,人们的精神压力也缓解了一些。
除了牵挂孩子们和苏醒,牵挂家里,牵挂千里之外的父母兄弟姐妹们,李瑞晶倒是心境平和,既来之则安之。李瑞晶性格中最大的优点之一就是,从来不会胡思乱想,自寻烦恼。
黄昏时分,劳动了一天之后,牛棚里的人们排队到专门腾出来的学生食堂,准备吃饭。李瑞晶端着搪瓷饭碗,默默地随着蜿蜒曲折的队伍慢慢挪动脚步。
“李瑞晶!”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大食堂里安静的氛围。大家都诧异地扭头,循声望去,不知又要发生什么事情?
“到!”听见有人喊着自己的名字,李瑞晶反射性地大声应道。
“你出来一下!”一向对“牛鬼蛇神”们,尤其对李瑞晶比较友善的“管教干部”钟清泉,对李瑞晶点点头,让她出去。
李瑞晶拿着饭碗,走出队伍,走到食堂门口。钟清泉站在门外,身披着冬季里日落时分的暗淡余晖,整个人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钟管教,有什么事情找我?”李瑞晶没有试图去看清钟清泉的表情,只是直截了当地提出自己的疑问。
钟清泉其实是刚毕业不久的化学系的青年教师。他因为根红苗正,家世清白,是造反派笼络的对象。因为他性格温和,不大喜欢冲冲杀杀的行为,就被派来牛棚当“管教干部”。
他在内心深处,对大多数被关在牛棚里的师长们存有基本的尊重。在整个管理过程中,他是态度最温和、最有人情味的“管教干部”。
“李瑞晶,你别着急。”钟清泉语气平和地说。
“嗯。”李瑞晶莫名其妙地点点头,随口答应着:“我不着急。”
钟清泉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李瑞晶,继续慢慢地说:“你女儿来找你了—”
“蕙儿?蕙儿怎么来了?她在哪儿?”李瑞晶不等钟清泉说完,立刻急切地追问着。
钟清泉看着李瑞晶急不可耐的样子,声音里带着一点点波动,微微加快了语速说:“你女儿说,他弟弟生病了,非要找妈妈。”
李瑞晶愣住了。她反而不再急迫,只是呆呆地喃喃低语:“睿睿病了?他要找妈妈?”
钟清泉微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地把自己要说的话直接说出来:“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你今天晚上可以回家去,明天早饭时间回来就可以了。”
李瑞晶猛然回神,看着钟清泉说:“我今天晚上可以回家?”她一双大眼睛突然焕发出灿烂的光彩,那亮光把钟清泉都给晃了一下。
钟清泉下意识地垂下眼帘,微微颌首,轻声肯定回答:“是的。”
李瑞晶马上转身,快步向外走去,同时大声说:“那我走了。明天早上回来。”
钟清泉大步跟上去,告诉李瑞晶:“你女儿在外面等你。”然后停下脚步,目送李瑞晶步履匆匆地离去。
李瑞晶一边回答着:“知道了。”一边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她像飞出笼子的小鸟,心里掠过一阵轻松,一阵喜悦。还没走出大门,她想起自己可以回家的原因,轻松和喜悦立刻烟消云散,眉头瞬间紧锁,心情沉甸甸的。
“妈妈!妈妈!”苏蕙站在宿舍楼门口,眼巴巴地盯着大门。她终于看见了几天不见的熟悉的身影,兴奋地高声大叫起来。
李瑞晶抬起头,看见女儿飞奔过来,直接扑进自己的怀里。她拍拍女儿瘦削的肩膀,轻声说:“蕙儿,咱们回家。”
“嗯。”苏蕙一边重重地点头,一边亲热地挽着李瑞晶的胳膊,转身准备回家。刚刚迈出一步,苏蕙忽然停下脚步,问李瑞晶:“妈妈,你住在哪个房间呀?”
李瑞晶惊讶地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女儿,轻声问:“怎么了?”
苏蕙低下头想了一下,抬起头,笑着说:“如果我知道妈妈住在哪里,我可以悄悄来看妈妈。”
李瑞晶轻轻笑了。她摸摸女儿的头,低声感叹道:“你这丫头,真机灵。”她悄悄指了一下宿舍紧靠门口,第一个房间的窗户,小声告诉女儿说:“妈妈住在那间房子。”
苏蕙轻轻点点头,小声说:“妈妈,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