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要降落仁川了，快要看见星点的城市。晚上七点五十分。
你下班了吗?
解下厨师的围裙，站在通道口的吸烟处抽烟对吗?眯起眼睛看着手机，身边走过怯生生的实习生和鼻孔朝天的竞争对手同事，前者你微微一笑，后者你翻了个白眼。有当地的同事挟着烟过来试图和你用英语搭上几句话，你礼貌地放慢了语速问到，你好吗?
亲爱的，飞机就要下降了。我看见夜晚宁静得似乎没有任何生机的仁川，想起我们在厦州看见的城市繁华灯光和不绝的人间烟火。我曾经很了解你，走出机场你大约是和我一样的，立即寻找可以抽烟的去处。一位颇为可爱的小姐借给我打火机，我用英文说谢谢，小姐很礼貌地欠了欠身。这样算是走过你来时的路了吧?
坐上去酒店的巴士，我的眼眶湿了，你在这么寂寞的地方生活了吗?一切好吗?抱怨过吗?还是你已经不会再抱怨了。或者你早已找到了那个照顾你的人，不像我似的，一直让你照顾。多想在你面前哭一哭，如果当时的你，看见我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可能心慌地都要跳出来。正如你所说，你太习惯于照顾我，以至于有一天你终于分辨出自己不爱我了，我一流泪，你却哭得比我还痛苦，因为你还是不能想像让我一个人去人海里漂泊。在你心里，我是没有行为能力的孩子，那天我坐地铁出门，你突然打我的电话，只为了告诉我，外面打雷了，出站时不要被吓着了。而我离开你之后，一个人去了世界各地，严寒和酷暑，被新加坡的滚滚雷声惊醒。其实我不曾害怕过，但你让我害怕了。像今天这样，在深夜里一个人从机场去酒店，如果你知道了，终于也不在意了吗?
到了酒店门口，就看见巨大的圣诞树，穿着风衣的礼宾员殷勤地问候，这是你工作的酒店了。大概我们都不再会想起嘉佩乐酒店那棵矮小的圣诞树，我们在那里拍了第一张合照，那时我还是刚刚到肩的短发，初出茅庐的实习生秘书，而身为主厨的你刚刚入职，我带着你参观酒店，自己也有些迷路，你一直用玩笑化解尴尬。刚好经过圣诞树时，你说Merry Christmas，我们可以拍一个照片吗？忘记是谁为我们拍下这张照片了，这个人大概也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不知道我因为这个无意的开始自我折磨了四年有余，不能放下，不能正常生活了。你说过你最怕的是万一你走了，我心里的感情就过不去了，我那时还笑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哪有什么是过不去，时间终将淡化所有，到时你走了或者我走了，我们也不过是换一个人喝咖啡。但你走之后，那些和我喝咖啡的人却再也不能让我感到任何的温暖和爱意了。
办理入住的接待员友好地问我是旅行还是公务，我说探亲，年轻的接待员莞尔一笑。我始终戴着黑色的口罩，充满了害怕又充满了希望。
就在大厅通往客房的连接桥上，我看见你了。你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服，和我擦肩而过，你没有认出戴着口罩的我，何况我也不再是一头黑色的直发。在认出你的一霎那，我睁大了双眼，别过脸去，连接桥两边都是落地玻璃窗，在夜色里变成巨大的全身镜，我看见你了，从玻璃窗里看见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人。你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服，蓄了络腮胡，你就这样经过了，对着手机发了一段德语的语音。你没有看我，你知道一个路人经过了，可你没有看我，你大概想不到，这世上最爱你的人，正在和你擦身而过。你走过了，我转过身看着你的背影，是你，我不需要看你的脸，只要看一眼你的手，我就能认出你来，你还是戴着那支piaget的手表，四年了都没有换，可你认不出我来。 如果你曾和我对视，看一眼我的眼睛，你就会停留，因为谁还会用那样深情的目光看着你呢。你就那样走过了。在那个瞬间，我对你说了很多话，早安，日安，晚安，圣诞快乐，新年快乐，生日快乐，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我在你的身后，如鲠在喉，只要我叫你一声你就会回头，我就能看见你和我是一样的惊讶而不知所措。可我没有叫你，我做好了见不到你的准备，做好了遇见你和另一个女人的准备，做好了在人潮中和你对视然后无所适从的准备，唯独没有做好在那么安静的空间里，空无一人，我可以问候，可以一伸手就拉住你的准备。我只是看着你，也许我是这世上你再也不想见的人，也许更糟糕，我是你在这世上再也没有想起过的人。朗生，你当年遇见的女孩竟然也二十又七了，她穿越了整个亚洲来看你。
我为什么要来看你呢?四年了，我没能好好生活，我去了欧洲，中东，澳洲，东南亚，去了世界上那些应该忘怀你的地方，却始终没有忘记你。我遇见过温柔的人，绅士的人，体贴的人，遇见过看同一部美剧，为同一个笑话而笑的人，遇见过咖啡师，西饼师，遇见过总能给人带来快乐的人，善良的人，遇见过那些我一直以为是爱你的原因的人，但我都不曾请他们喝一杯咖啡。于是我来给自己一个了结。
翌日清晨我去看了你的作品，你做的姜饼屋和巧克力圣诞老人，还有用饼干搭起的松树。圣诞老人的表情很是俏皮，让我想起你的孩子一样的笑容，让我想起你满屋子找我的时候总是在房里大叫，我的邦尼呢?我的邦尼在哪儿?还自己写了一首歌叫我的邦尼不见了，你总是配了各种的调子唱：
亲爱的邦尼今晚/亲爱的邦尼今晚不见了/我的邦尼在哪儿，我的邦尼在哪儿/今晚我亲爱的邦尼在哪儿
仁慈友善的圣诞老人，邦尼可不可以问你，我亲爱的朗生今晚在哪儿?
我在酒店旁边的商场里买了一个圣诞礼物，是一只北极星玩偶，熊的胸口刻着一个大大的L, 是你名字的首字母。因为你高大白皙又及其怕热，我就一直叫你北极熊，这个称呼至今还是你在我通讯录里的名字，尽管那个电话号码早已易主。在一起的第一个月便是圣诞节，我送了你一根皮带，包好了写了张卡片祝你圣诞快乐，封面写上TO：L.，藏在你睡的那边床的被子下。平时你总是喜欢抓着被单的床角向上一掀然后一个跳跃腾空降落在床上。唯独那天，你或许是累了，居然没有掀被子，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已经眼看你整个人跳到了半空，我捂着眼睛，你一坠落立即嗷嗷大叫，非常生气地起来打开被单，看见礼盒，开心地嚷起来，邦尼，客房服务员给我送礼物啦！继而又疑惑地说，L是谁？我翻了白眼让你打开看看，你打开看见我写的话，眼睛通红，你说你好感动，抱着我一直摇晃。如今回忆起那个圣诞节，我总是感觉有某种绞痛，五脏六腑都牵着疼。朗生的母亲生下他后就悄悄地离开了他和父亲，朗生从小就没有圣诞礼物，忙于工作的父亲总是在圣诞节扔一沓钱给他，于是他从不期待任何。朗生，我对你缺失的母爱总是不能感同身受，直到有一天我也缺失了母爱，方才想起你那个故事多么的令人心痛。
商店的阿姨替我包好了礼物，问我可要写些什么，我说不必，我再也没有机会把礼物藏在你的房子里，如果我要给你写点什么，恐怕会成为千言万语的一封长信，而那么长的信也未必能表达我要说的一二。阿姨笑笑，给我放下一张写着Merry Christmas的卡片。时过境迁了，朗生你真的好吗?你千万不要过着和我一样的生活，你找到和你一起喝咖啡的人了吗?谁知道你没有圣诞礼物的童年？我知道，你会是一个成熟乐观的人，去约会，去享受你的人生，你不会活在记忆里，何况你记忆里早已经不再爱我。那些你讲给我的故事，又好像全新的篇章一样，再讲给下一个人听，我理解这种感觉，一个笑话只有讲给没听过的人，才能重新好笑起来。如果我们面对面坐下，又该聊些什么事情呢?那次我们去吃火锅，你看到旁边的一对情侣点完菜后便各自玩手机，你跟我说，如果我们有一天要这样吃饭，我们就分手。其实分手前一个月，某天喝咖啡时，我忽然就好像收到了预示，那次我们都没有说话，虽然没有玩手机，但也只是看着风景沉默。我又很快安心下来，每天睡前醒后，出门回家时你依然吻我，早晨你还是照例把咖啡端到我的床边，跟我说早安。我很确定你不会离开我，直到有一天你说我们谈一谈，我们对坐到深夜。你谈论着自己如何不再爱我了，我眼泪便流下来，你一见却突然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反把我吓了一跳，你握着我的手叫我去过我的人生，你说不愿意再照顾我了。我还是在你的房子里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你没有吻假装睡着的我，没有咖啡，你起床后直接去上班了。我心灰意冷地起来，慢慢地收拾行李，你不停地发信息问我，还在家吗?中午时分你又赶了回来，给我做咖啡，你把咖啡端到我面前，我们各自点起一根烟，和你一起后我几乎都不抽烟了。你说都收拾好了吗?又说其实不用着急，行李可以先放着，忘了什么再回来拿，你说我还在厦州呢。我看着你的眼睛，沉默着点了第二根烟，你说少抽点吧，然后又自言自语，你本来也是抽烟的，这些日子跟着我，但愿至少是吃饱了饭的吧。我的眼泪轰然而下，你紧紧地抱住我不停地说我不会再照顾你了，抱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四年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我想到你，我的心里就是平静的，爱情是摧毁性的，我非常认同它的力量。我们分开后我的眼泪一个星期都没有断过，不吃不睡。朋友赶来把我接去她家，我就整日坐在沙发上捧着我的日记写着要和你说的话，写了半个日记本，却一个字也没有给你看。朋友总是不时地走过来，看我一眼，看我是否还醒着，是否还活着。为了转移注意力，朋友带我出门，我穿着睡衣素着脸就跟了她要出门，朋友叹气说太糟糕了，连话都已经说不全，人要废了。
我执意要回厦州，朋友叮嘱我要吃饭要活下去，我每天就喝朗姆酒当粮食，在厦州的市中心看着四周，我始终是不敢去琴岛，我们在琴岛住过的公寓是前英国领事馆，一栋很老的建筑，潮气总是很重，床也是老旧的，嘎吱嘎吱响，不像一开始公司安排我们住在酒店里，有人来打扫，衣服也都是送洗。后来搬去领事馆了，洗衣做饭就都是你。七夕的时候我买了菜想给你做饭，结果油一溅，我从厨房一路冲出来，穿过餐厅躲到客厅的小角落里，然后听见你开门的声音，你一听见油的动静就立即冲进来寻我，你抓着我到处打量，受伤了吗?烫着了吗?我说没事，我可能把厨房烧了吧，你镇定地说没关系，厨房的事都是我的事。然后走过去把我煎糊了的鱼翻了个面儿，又颇为专业地调整起来。我们坐下吃饭，你说想吃鱼怎么不早说？我说今天是中国情人节本来想给你做饭的，你忙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今天也是情人节。我看着你的盘子，你只吃了我煎糊的那块鱼。
我拿着北极熊玩偶去了酒吧，点了威士忌。你要是知道了又要叹气，你常叮嘱我不要喝酒，尤其不要喝长岛冰茶，第一次与你喝酒，两杯长岛冰茶下去后我竟然在大街上跳起了舞，你一直拿这件事笑我。每次出去喝酒，你都开玩笑要给我点果汁。啤酒你是最喜欢的，我们常去楼下的7-11扫荡啤酒和万宝路，另有一个德国厨师也是和你一样的爱好，偶尔我们去7-11倘若啤酒没货了，我们就去那位厨师家里讨酒喝，你总是带着我像个邻家的小孩，德国厨师说些什么露骨的话你就急着去捂我的耳朵。德国厨师家有个铃铛，其实用来玩喝酒游戏的，而我不知道，于是拨弄铃铛，铃铛一响，老厨师突然就积极地给我倒酒，非要我干了，你在下面偷偷抓我的手说我来喝，老厨师笑话你，也笑话我说成年了还这么扭捏。我偏要争气一口干了，你便立即抱住我，说不喝了我们回家。你就是这样看我的，涉世未深的小孩子，太多事情于我而言都是太凶险太邪恶。和朋友出门短途旅行你都大大小小地打点背包，一边准备一边唠叨，给你带了两瓶奶茶，一瓶地铁上喝，一瓶巴士上喝，防晒霜在这里，脏衣服带回来我给你洗。旅途上给你发照片也是每个旅伴细细地看面相，生怕有什么奸邪之人，好像有谁能猝不及防把我扔海里似的。我遇见你时本是有行为能力的成年人，离开时却成了自理能力低下的小孩。你若知道我后来独自生活过的那些地方，那些时光，不知道会说些什么。
酒保已经认识我，大约我昨天也来这里抽了太多烟喝了不少威士忌，还留了一笔小费。你总是会给服务生小费，自己本来不富裕，却总是觉得他们辛苦，而我越来越像你。你总是宽容总是感同身受，同情别人。上次你去跑步，路过7-11，有个女孩子在门口痛哭，你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女孩大概不懂英语，没有搭理你，你还是去买了瓶水放在她脚边。两年后在青城时，一个年轻男生在我住的公寓门口痛哭，大约是太伤心又喝了酒，还吐了一地，手中的矿泉水瓶早已空了被他捏变形，我去附近的商店买了瓶水，放在他脚边，但愿他能感到半丝人间的温暖。你还给叙利亚涌进德国的难民买过汉堡包，给流浪汉买过咖啡，世上最缺少爱护的你，给了身边人最大的爱护，这几年世事变迁，我失去了很多，却慢慢地活成了你。
也不是没有再试着去恋爱过，在国外工作时认识一个男生，为我深深着迷，也曾出去约会一阵子，后来也顺其自然说是男女朋友。男生很真诚，有着我当年的孩子气。某天他去附近城市办事，说是晚上回来，后来上了回程的巴士却许久没有回消息，我履行女朋友的职责打了个电话给他，问他可还安全，男生接了电话当时就说了我爱你。他不过是睡着了，但接到我的电话心里觉得特别温暖，进而认为我是如此值得的女朋友，进而认为这一生都可以与我共度。我一直称职地陪他看球，陪他吃他的家乡美食，帮他洗碗，关心他的冷暖，问候他的家人如何，他对我是至诚的。然而在那个电话之后我终于崩溃了，第二天即找了他分手。他非常吃惊，问我是哪里出了差错，我早已抑制不住两年的眼泪，哭得比他还伤心。因为我，明知朗生你那么热爱足球，却从没有陪你看过一场球赛，你天天陪着我吃中餐我却连你爱吃什么都不知道，和你一起，我没有做过半点家务，连每日早上那杯咖啡也是你加好了糖端到我手里。我们各自回家探亲时，我也没有主动打过一个电话问候。而你总是隔三差五问我家人好吗，爸爸妈妈身体可好，姐姐新工作是否适应。我的这些醒悟来得太迟了，偏偏在两年后的某个夜晚突然袭来，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男生惊慌起来，慌忙抓着我的手，我挣脱来说，对不起。他问是不是因为你做得不好，没有为你着想？我马上就成熟起来，你不喜欢的一切我都会改变的。他说因为我从小长大都是被爱，或许忽略了你的感受。我看着他，只想到出生就被母亲抛弃，从十六岁就开始独自漂泊的朗生，想到你的善意，你的成熟，你的一切责任感和同理心，直到我自己越来越像你，才知道有多不易。
酒保又来续杯，我鬼使神差地问他，你们的主厨是哪位？酒保想了一会说，朗生大厨，我眼睛红了，酒保愣了一下，欲言又止，欠身离开了。素不相识的人，看你一个表情，就明白了一切。四年来第一次，从别人的嘴里听到朗生的名字。在澳门工作的时候酒店的主厨突发心脏病去世了，我们去参加了他的吊唁，一个我素昧平生的人。我忍不住一直想，如果我的朗生，在异国他乡突然离去，谁又会在你的灵前哀哭。主厨留下了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儿，他的一位朋友在葬礼上动情地说从此以后，主厨的家人就是他的家人，自己定当承担起照顾她们的责任。朗生，我愿你长命百岁，但希望我总能比你多活一岁，这样即使你选择一世孤独，总会有人为你抚棺痛哭，总会有人对你说，你的家人即是我的家人。你的命自然比我的命还要紧，因为至少世上有人这么爱你。
朗生，我要走了。你的圣诞礼物我包好了，你如果已经有了，就把我的丢了吧。我最怕的不过是没有人在你身边，准备这么一份礼物。若你哪怕有一丝丝孤单，看到这个小礼物就会知道，有人在默默地爱着你，千里迢迢来看你。从此以后，我真的就不再为你而哭了。这样珍贵的眼泪，不能总是为你而流了，朗生这个名字在我的心里烙得太久太深，应有新的记忆去将他重重覆盖，再也不应该我一回忆就跳出来了。它总要让路给我新的人生，至少我新的一天不再活在爱你的梦魇里。
从酒吧出来晕乎乎的我又走上了那条和你擦肩而过的连接桥，也许，再遇到你一次，结局就会不一样了吧。朗生，我把你的一切都删除了，我把礼物交给礼宾生，只说是给主厨的，再不说什么了。他们大概会告诉你是一个行为怪异戴着口罩的可笑女人。
再一次乘着酒店的巴士，不过这次慢慢地离你远去了。朗生，我最亲爱的朗生，四年来我的生日愿望，圣诞愿望，新年愿望，所有的愿望不过是再见你一面，上帝早已让这个傻姑娘如愿以偿了。你现在，大概是在看着球赛吧，现在Hoffrnhrim对Augsburg，后者是你的家乡，那么你一定是在看球了，不知谁在陪你看球。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了，即使再遇见，我们也不要在一起了。你已经在我心的最深处，挖地三尺也不能再出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