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之子
他是一个来自宗教家庭的儿子,用母亲的话来说,是神的儿子,是有原罪的人类之子,在我眼里,他还是一个完完整整的田园之子。
那时的田园是极其清晰的:田是田,地是地,路是路,塘是塘,庄稼是庄稼,杂草是杂草,形态鲜明,决不会混淆。
那时的田园是动静相宜的:牛角挂上了紫云英花环,山羊慢慢悠悠地爬上了小山坡,知了壳埋伏在大樟树下,天牛的触角在白节点上又长出了一小段黑节,小麻雀在稻草垛上跳着碎步,青蛙在芦苇丛里拉开了嗓子,七八只白鹭从莲塘上空翩然飞过,更远处,一列42节长的绿皮火车携带着浑浊、粗粝而豪华的黑色浓烟隆重而来。
他一直看着花草树木生长的形象,一直听着鸟兽虫鱼活动的声音,一直在充满泥土气息的田园里摸爬滚打。因此,他知道风水塘里白鲢比乌鲢数目要多,三角塘里的螺蛳比瓦背塘里的螺蛳干净,硬桐里的结萝塘底下藏着100来斤重的“青鱼王”,蒲角塘的藕熟了脚都可以触到,点塘的菱角总是长不好而蚂蝗却成群结队游动,牛地那口寒塘里深藏着青花背的鳖,横塘、东塘、念塘等所有的池塘的脾气他都了如指掌。他甚至知道几乎所有的田地山背,哪些田靠上的小孔洞里有黄鳝,哪几块稻田里有泥鳅,哪些田缺里一到春汛期不用网兜也可以捞到许多三寸长的鲫鱼,哪座山头的哪块坟墓边上野葱长得最嫩又最壮实,西楼溪滩边的桑树哪一棵结的桑葚又多又大又甜,那些一到冬天就废弃不用的看棚中哪一间躲藏的麻雀最多。
他带着手电,带着母亲,带着姐姐妹妹,行走在星空下的田间小路上。他要向这三个女人证明他对田园的熟悉程度,要这三个女人用崇拜的眼光看他在浓黑的夜色里钓黄鳝。三个女人会时不时一起惊呼,把黄鳝看成了水蛇。他那么郑重地叫妹妹把鱼篓背稳,叫姐姐把手电光对牢,叫母亲眼睛看准他钓黄鳝的那个精彩情节。他用自制的饵料,自制的钓勾,家里那杆长火钳,钓过不少黄鳝,然后在第二天拿到傅村市场上去换成生活用的钱。姐姐瞧不起他的得意样,就到处找野葱去,由傅村西下,到孝顺,偷偷搭上火车,到金华东关——城郊野葱疯长,恰好能实现姐姐的梦想。有一次,为了避开列车员查票,姐姐在回程时上演了《铁道游击队》中纵身跳下火车的英勇壮举,不料技术不够,站立不稳,膝盖头擦破了许多皮,至今还留有光荣的伤疤。妹妹也受到他的刺激,等到深秋季节,乌桕子像白色星子挂满黑色树枝的时候,她就开始爬树。乌桕树上毛辣虫最多,被咬的地方非得用火烤过才能痊愈。这点痛比起一角钱两角钱来算不上什么,一个秋天,妹妹也终于有几角钱,像哥哥姐姐一样,洋洋得意地交到母亲的手上。
他喜欢田园里一切生物。抓鱼是他的强项,在他那个年纪,谁也不能超越他。捕蝉也是。树再高树枝再少,他都能像猴子一样蹭到最高的那枝枝丫上去掏鸟窝。胆子奇大,能够在乱坟岗上观察到骷髅头和游弋的鬼火。惟独猎鸟,他不敢贸然称自己举世无双。因为他总是找不到上好的制作弹弓的材料。有一次已经对着一个李子树的丫杈下手了,被络腮胡——“毛”逮住了。“毛”把他凌空拎起来,甩了很多圈,又威胁要把他的命根子割下来。这个惨痛的教训形成了心理阴影,使他一辈子也没有做出过一只百发百中的弹弓。
还有一件事情,对他来说也不是好事情。那年他约了两个伙伴,带了一点钱,说去温州挣钱。他们三人在火车上遇到了骗子,身上的钱全被骗走。温州没到,经济就这样窘迫,只好返身徒步走回来。他说,坚持走路,只有数数。走了多少万步,后来连他自己都数糊涂了。回到家的时候,人已经不像人,饿成人干了。
也许就是这件事情,使他生病。
久不能治愈,神的原罪论就扣上了他的头顶,母亲陪着他日日夜夜在神的面前祈祷。
到了后期,他只能坐在家门前编草帽或者搓稻草绳。
生病的人是极其孤独的,除了母亲会真正地心痛之外,其他人缺了很多的怜悯之情。他不停地问母亲什么时候可以坐火车去温州师傅那里学做牙医,母亲说快了。后来他的床移到一个靠窗的位置,白天就可以遥望到田园里一切静的动的风景,晚上当母亲不停地揉着他的前胸后背时,他就会喜滋滋地说看到母亲在风水塘山背的花生地里锄草。再后来,他又睡到一楼母亲的嫁床上,门如果开着,就可以看见家人们匆忙活动的背影。哥哥做了木匠师的徒弟,姐姐做了裁缝师的徒弟,妹妹读初中,白天是看不见他们的,晚上他们似乎也很忙,连关切的眼神也没有空传给他一个。父亲是主心骨,白天劳累不堪,再不能增加压力,因此,这个属于田园的儿子一如田园一般沉默着,怀着重大的心事,把每一次疼痛都隐忍下去。
那年夏天,他十七岁。那一天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日子,他在嫁床上听到堂屋里有很多人过来帮他家抢收稻谷,忽然觉得自己很有力量,就下了床。可是刚刚把身子骨站定,他就訇然倒下去了。还来不及呼唤母亲啊,就永远离开了母亲。
那年我十五岁,做了他十五年的妹妹,却从不曾认真地爱过他一次,尤其是在他患风湿性心脏病期间。
如果田园依旧,我还能找到他生活的印记来减缓内心的愧疚,可是如今的田园面貌模糊、荒凉死寂,众多池塘几乎全被土块掩埋封死,田地山背都被推土机肢解分离,鸟不来筑巢,青蛙不来产卵,庄稼地失去了姓氏,只剩下一场又一场秋风呜呜嘶鸣,告诉我,这里有一个完完整整的田园之子,活过17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