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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白茵,出生于混沌大陆东南方一座四季炎热的海岛上,那座海岛闭塞、落后,岛上的民风刁蛮、浇薄,如果一直生活在那里,那我的一辈子就算是一眼望到头了。
所幸我很早就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十几岁时我离开了那座海岛,漂洋过海来到广袤的混沌大陆寻找新的人生。我在大陆上辗转多年,终于找到了一个安稳的归宿。
如今,我生活在混沌大陆最北端一座与雪域毗邻的庄园里,这里常年与冰雪为伴,和我出生的那座海岛的气候相去甚远。
我很享受这个全新的环境,房间里的壁炉每天都会换上新的柴火,哔啵作响的火焰终日将整个房间包裹在温暖的气息中,直让人忘记寒冷的存在。
不过大多时候我总是喜欢将窗户大敞着,任由寒风从窗口灌进来,我喜欢寒风刺骨的触感,冰冷的空气时刻都在提醒我,我已身在离我的过去最遥远的地方。
闲来无事时,我习惯站在敞开的窗边眺望远处的幽兰河。这条自雪域流淌而来的河流会在阳光下泛起幽蓝色的光,它幽蓝的色泽和大海的颜色很像,每当看到这抹幽蓝色,我总会心生一种恍惚的不真切感,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座海岛上,又回到了那个不见天日的石堡中。不过,每次这种不真切感都不会持续太久,寒风就会及时地将我拉回现实中,提醒我,我如今身处何处。
只要一想到如今拥有的安稳生活,我就会宽下心来,然后我的目光就会越过蜿蜒的幽兰河,落到河湾处先生忙碌的身影上。我喜欢看幽兰河,并不是因为它那与大海相似的颜色,而是因为我家先生大部分时间都会呆在河边,照看生长在那里的一大片天香幽兰。
我们居住的庄园是荼蘼城中最大的一处酒庄,以盛产幽兰酒而闻名。幽兰酒是大陆北方的一种特色酒,因为口感清甜而深受大陆各地居民的喜爱,常年供不应求。
幽兰酒的原材料是一种名为天香幽兰的花,天香幽兰的生长条件苛刻,只能生长于大陆北方紧邻雪域这一带,往北深入雪域或者往南深入大陆腹地都无法存活。此外,它对水源的要求也很高,只能生长在近水地带,由雪域流淌而来的河水滋养。
昔日,大陆北方与雪域接壤的地带都有天香幽兰的倩影,但是随着时间推移、环境变化等原因,天香幽兰渐渐绝迹,到如今,全大陆能有如此规模数量的,就只剩这里了。
天香幽兰的减少直接影响了幽兰酒的产量,若不是先生多年来一直坚持潜心培育,恐怕时至今日,幽兰花与幽兰酒都已经从这片大陆上消失了。
先生平日里的大部分心思都投在培育天香幽兰与酿酒两件事上,对家中其他事宜疏于照料,而我自然就要承担起家里的其他琐事。
在难得放晴的日子里,最要紧的事便是将先生的被褥拿到日光下晒一晒。
先生的房间很大,但是房间里的布置却很简洁。进门正对着的墙上嵌着一个高大的壁炉,壁炉里常年跳动着橘色的火焰,火光映在灰色的地面上,一路从壁炉延伸到门口,像是给灰色的地面蒙上了一层橘色的纱。我喜欢踏着这层橘色的纱步入房间,迎着壁炉里扑面而来的暖意,让我有种仿若陷入梦中的满足感。
房里总是很安静,静得能听到我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还有起起伏伏的脚步声。
床在房间的东侧,原木打造的双人床靠墙而立,床单与被子都是浅浅的灰色,和地面的颜色很相近,这颜色看起来很清冷,但是很符合先生的气质,我很喜欢。
不过,床头那两个异常突兀的红色靠枕我却着实不喜欢,那两抹比火还要明艳的殷红与这个房间显得格格不入,说不出的刺眼。有好几次,我故意在换洗床品时将这两个红色靠枕换成了一对与火光相似的橘色,可最后又都被换了回来。先生说红色挺好,让这个房间看起来很有活力,我只好作罢。
床的南侧离壁炉不远的墙上有一扇窗户,白日里总是浅浅地留着一条缝,呜呜的风声不停地从缝里钻进来,一下下撞在窗边的梳妆台上,那声音每次听来都格外恼人。唯一能缓解这份恼人的,就是梳妆台抽屉里那些罗列整齐的首饰了,每当我坐到镜子前试戴那些精致的首饰时,那风声似乎也变得动听了起来。
左侧抽屉里的这串珍珠项链是我最喜欢的首饰。这些由无妄海中的鲛人之泪化成的珍珠颗颗浑圆饱满,每一颗都是极其珍贵,如此29颗串成一串的更是世间罕见,即便是从小生活在海岛,在海市上见惯了珍宝的我,在此之前也从未见过数目如此之多的鲛人泪珍珠。我时常在想,这串项链到底是用了多久串成的呢?也许是几十年,也许要上百年吧?每次拿起这串项链,我都忍不住反复摩挲,这些光滑细腻带着些许冰凉触感的珍珠真是叫人爱不释手。我总是喜欢穿上那件帝青色的毛衣来搭配这串项链,在宛如夜幕的帝青色衬托下,这串珍珠项链就像澄明的月光一样,愈发得耀眼夺目了,将我衬托得贵气十足,全然没有了半点海岛的影子。
中间的抽屉里摆着的都是些玉镯子,白玉、紫玉、黄玉······每一只都成色上好,价值不菲,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这只独一份的血玉镯子。血玉稀有,一料难求,先生有幸与矿主结交才得了一块。这个矿主是个南方人,爱酒却又喝不了北方常见的烈酒,唯有这口感清甜的幽兰酒对他的胃口,可惜幽兰酒的产量极低,为了能有源源不断的美酒喝,矿主便主动送了先生一块上号的籽料,这只血玉镯子便是用那块籽料雕琢而成。这只镯子通体的血色极称肤色,将它戴在手上,我这曾被海风吹暗了多年的皮肤也变得清透了起来,镯子内部丝丝如同血管一般的纹路在阳光下鲜活异常,仿佛能听到它们汩汩流动的声音。
风声中突然掺杂进孩子稚嫩的声音,我站到窗边向外望去,树缝间,一袭红色由远及近,是她带着孩子们回来了。她们似乎是去林中捡松果了,每人手中都拎着一个篮子,每个篮子都被填得满满当当的。她们顺着小径自西向东一路往主楼走来,一边走一边嬉笑着,不知在说着什么开心的话题。
我收回视线,将我的首饰摘下,重新放回抽屉里,又将帝青色的毛衣换下,重新穿上做家务时穿的短袄,然后熟练地将先生的被子抱起来,退出了房间。
下楼的时候,我与孩子们撞了个正着。她们见到我很开心,大叫着,我们回来啦!我也笑着回应她们。我将被子一路抱到庭院中,这里没有遮挡,阳光可以一直持续到太阳下山。
晒好被子,我顺势看向幽兰河的方向,先生还在河边,而她站在先生的身侧,两个人紧挨着,正指着面前的天香幽兰在讨论着什么。我不懂如何培育天香幽兰,毕竟我曾经生活在海岛上,对于北方的植物不甚了解,不过她倒是懂得挺多的,经常和先生探讨如何能让天香幽兰长得更好。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将她身上那件红色狐裘衬得愈发鲜艳夺目,也将他们两人脸上的笑意衬得愈发明媚,直叫人晃眼。
孩子们来了,邀请我陪她们去画室画会儿画。我看了眼天空,太阳高悬在东边,离午饭还有好一会儿,这段时间确实很适合用来画画。
画室里面很宽敞,各向分布了好几扇窗户,每一扇窗外都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南向靠东侧这扇窗挨着庭院,站在窗边能看到缓缓流淌的幽兰河与河岸边盛开的幽兰花,靠西侧那扇窗外能看到掩映在茂盛的树木之下的庄园主干道和其他大大小小的建筑。东向只有一扇窗,从这扇窗向外望,远远地能看到宽阔的幽兰河对岸那条全大陆唯一的血玉矿脉在云雾里若隐若现的身影。北向也有两扇窗户,靠东侧的窗外正对着一望无际的安息森林和森林更北边雪域深处的皑皑雪山,而靠西侧的窗外是一些低矮的灌木林,还有藏在灌木丛中的无数条总也化不开的积雪小径。
孩子们最喜欢坐在不同的窗前画窗外的世界,我也喜欢呆在画室里,在孩子们画画时靠在窗边听着幽兰河的水声,看先生在花丛中忙碌的身影。这真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光景了,是我梦寐以求的安稳生活。
大姑娘在画安息森林和森林更北边的雪山,她已经7岁了,个子和先生一样很修长,坐在窗前很轻松地就能将窗外的景色一览无余。
大姑娘很有绘画天赋,画笔在她手中游刃有余,只消稍稍几笔,便将那连绵不断的雪山的轮廓勾勒了出来。她很喜欢雪山,曾经还扬言长大以后要成为一名雪域使。我真羡慕她的天真,这种在富足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孩子才会有的天真烂漫是我一辈子都体会不到的。
我的童年晦暗无比,算计与纷争已经算是最稀松平常的生活日常,比这更难熬的是镇海节与海市。
这些生活富足的孩子永远不会知道, 每天从睁开眼起就被无数人审视,随时会面临被带离家人身边的命运,就连睡觉都在做着被人抓捕的噩梦是一种怎样的感受。血色的镇海节祭祀仪式是岛上每个孩子的噩梦,虽然它每年只举行短暂的几天,但是因它而起的恐惧感却能覆盖一年中的每一天,如此岁岁年年,直至长大成人。
这些无忧无虑的孩子也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地方,那里贩卖着一些他们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的东西,而这些世所罕见的东西,全都是由一群孩子一件件搜寻而来。许多孩子在搜集珍宝的过程中殒命,但随即会有更多的孩子加入其中。
这些每天都沉浸在幸福中的孩子怎么能理解呢?她们只会天真地问,难道那些父母都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吗?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被带走,去做如此危险的事呢?
是啊,的确不心疼,因为父母们也是从孩子过来的,一代代孩子出生,幸运的孩子长成了大人,继续生孩子,不幸的孩子死在了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和他们没能带回的珍宝同眠。这就是岛上的生活,是我极力想要逃离的日子。所以我很羡慕从小就生活安稳的孩子,她们每天都活在希望中。
小姑娘趴在窗口努力地点起脚尖,她还太小,个子都没有窗台高,我总是让她搬个椅子垫垫脚,但她很倔强,始终不愿意,偏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窥探一点窗外的景色。她这股倔强的劲头倒是也和先生很像,认准了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她的画纸上流淌着一条幽蓝的长河,河边满是盛放的幽兰花,长河沿着画纸底部一路向右前方歪歪扭扭地延伸开去,依河盛放的幽兰花也跟着一路向前蔓延,浓郁的幽蓝色铺满了大半张画纸。左边的空白处浅浅地点缀了几抹灰白色,不知是画的天上的云还是画的皑皑远山。
我正沉浸在她的画中,就见大片幽蓝之中突然出现了一抹鲜艳的红色,如此猝不及防,让我忍不住眯了眯眼。我盯着那抹红色仔细看了看才意识到原来是画的她,这抹红色正是她身上那件红色狐裘。我才认出她来,就发现紧挨着红色的地方又出现了一抹浅浅的灰白色,我立刻就认出了这是先生今天穿的灰白色长袄的颜色。我看向窗外,落入眼中的恰是他们并肩走在河边的背影,那抹红色再一次晃了我的眼。
我借口要去帮先生打扫书墙,离开了画室。
书墙也在先生的房间里。
我再一次踏着橘色的纱走进先生的房间,一阵暖意静悄悄地迎了上来。书墙在壁炉的西侧,一张赭色的长桌之后。
我时常会为先生的书墙扫灰,初时,趁着扫灰的间隙,我总是喜欢随意选一本书来翻看片刻,可惜,这书墙上摆放的都是我看不懂的书,于是时间一久,我就没了这份兴致,只想着把书墙打扫干净便作罢。
赭色的长桌南侧也有一扇窗户,窗户常年敞着,寒风从窗口一阵阵吹进来,吹散了壁炉的热气,也吹乱了先生桌上的书页。一片小小的红色枫叶不知从哪里被吹了进来,飘摇着落到了先生的书上,主楼附近没有枫树,这枫叶不知是从何而来。我正要去拾它,又一阵寒风吹来,将它吹离了桌面,一路飘摇着,最后落进了哔啵作响的火焰中,一瞬间就没了踪影。跃动的火焰映红了我的眼底,让我想到了镇海节上的篝火。
午后孩子们照例是要午睡的,不过想让她们睡着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孩子总是容易兴奋的,躺在床上还在叽叽喳喳个不停。这种时候,我就会给她们讲一些与大海有关的睡前故事,哄她们睡觉。
我给她们讲无妄海中的海族,长相怪异可怖的鱼人,歌声优美却致命的鲛人,能够侵入别的生灵体内寄生的海灵······
也讲海族的各种奇珍异宝,鱼人的鳞片可以治疗一种罕见的癣病但是鱼人的血却是一种慢性毒药,由鲛人泪化成的珍珠价值连城不过想让鲛人落泪是一件很难的事,海灵体内的玄石既是他们实施寄生的依赖又是能致他们于死地的弱点······
还讲海岛上的孩子们怎么潜入海底获取珍宝,与凶残的鱼人搏杀时的险象环生,在鲛人致命的歌声下命悬一线,在海灵的迷惑下与朝夕相处的同伴自相残杀······
她们喜欢听我讲大海的故事,那些光怪陆离的情节对于她们来说与怪奇故事无异,都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每当她们听着大海的故事睡着,我总会沉醉于她们安静的睡颜,久久不舍离去,我时常会想,如果她们亲眼见到这些故事里的场景,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门外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帮孩子们掖好被角,退出了房间。
原来是先生正好从门外经过,他不知何时换了一件黛色的大氅。我喜欢看先生穿大氅,虽然他的大氅极少有张扬的颜色,但是丝毫掩盖不住他的贵气,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是先生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我慌忙收回视线,却猝不及防地撞入了先生漆黑的眼瞳里,他正看着我,眼底透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探究。
我感觉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脸也热热的,刚才先生说了些什么,我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我心虚地低下头,这才发现先生正将一条灰白色的长袄递给我,是他上午穿的那件,长袄的下摆处有些泥尘,多半是在花田里侍花时沾上的。我想我大概猜到先生刚才说了什么了,于是赶紧接过长袄往洗衣房跑去。
一路上,我满脑子都是先生的身影,清冷、高贵,好似不食人间烟火。怎么会有如此完美的人呢?我想到被那座海岛孕育出来的男人们,要么是唯唯诺诺的懦夫,要么是锱铢必较的小人,要么是心狠手辣的禽兽,他们活着的目的只为了活着,用自己的方式,拼命活着,即使周围已是哀嚎遍野也可以选择视而不见,即使自己曾经身陷烈焰也依然要让别人感受烈焰灼烧之苦,人间亦可是炼狱,蝼蚁亦可成恶魔。我在海岛的那些日子里,怎么也不会想到,世界上竟然还会有先生这样的人,像素雅的白雪,又像沉稳的山岩,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很安心。
将长袄交给洗衣工时,我注意到一旁的推车上叠放了一些已经洗净的衣物,隔得不远,能隐约闻到浅浅的雪松香,这是在先生身上总能闻到的味道。我多看了几眼,发现这些衣物多是灰白或青黑的色调,正是先生的。我挡下了要去送衣物的洗衣工,顺势带过推车,将衣物送往先生的房间。
我喜欢帮先生整理衣物,先生追求质感,他的衣物虽然颜色单一,但都是用的上好的料子。里衬多是用暗花的缎面布料裁剪制成,缎面的衣料上覆着一层细密的绒,触感光滑柔软,摸在手中有一种在触摸皮肤细腻肌理的感觉。中衣都是由羊绒制成,保暖性极佳,很适合北方常年寒冷的天气。外衣多是大氅,不过在难得放晴的日子里,先生也会穿长袄,先生的长袄不多,但是比起厚重的大氅他似乎更喜欢穿长袄,每每天气稍一转暖,他一定立刻就换下大氅,穿上长袄,所以我习惯将他的长袄都挂在衣柜的最边上,方便先生及时找取。
我又一次踏着橘色的纱走进熟悉的房间,车轮滚动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里清晰可辨,我将推车一路推到衣柜前,两个长长的赭色大衣柜在床的北侧并排着靠墙而立。先生的衣物都收纳在东侧的衣柜里,我屏息打开柜门,回身从推车上拿起一件里衬,细腻的触感让我忍不住摩挲了几下。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就在此时由远及近,不一会儿,她进来了,看到我,她嫣然一笑,对我说孩子们正在找我。我还未来得及说话,手中如皮肤肌理一般的触感就突然消失了。她熟练地抖落着里衬,用衣架撑起,挂进衣柜中,一边挂一边说,你快去吧,这些衣服就交给我。我的余光瞥到了靠在床头的那对殷红的靠枕,刺目的颜色让我有些烦躁,但还是应了一声,转身踏着橘色的纱离开了房间。
走廊的寒气将我从梦中叫醒了,我听着房里传来的手指与衣料的摩挲声,衣架与衣柜的碰撞声,还有她清幽的歌声,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掌。
我在孩子们的房间门口站了许久才打开门走进去,她们正并排坐在床上乖乖地等着我。大姑娘问,你怎么来得这么迟?我们已经等了好久了。我强挤出一丝笑说,我在给爸爸整理衣服的呀,我一听说你们醒了就过来啦。两个孩子听了,咯咯地笑起来,我帮她们穿好衣服,又将她们带到餐厅去吃点心。两个孩子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不时还会将自己盘子里的点心递给我吃。我并没有吃点心的习惯,不过为了不伤害她们的好意,我还是一一接过来吃掉了。我总是无法拒绝如此天真的孩子,因为她们让我看到了另一种童年。
空气里响起的此起彼伏的哔啵声渐渐将我的注意力从孩子们的对话中拉走了,壁炉里的橘色火焰不停地跳动着,映红了窗外的夕阳,也将餐厅笼罩进一片暖色的朦胧中。
柴火燃烧的声音让我想起了上午在先生书桌上看到的那片红色的小小枫叶,它扑进壁炉里灰飞烟灭的样子在眼前的橘色火焰中再一次清晰可见。我着迷地盯着这火焰,这抹橘色似是有一种魔力,在不停地催促着我。
晚餐时,我们得知了先生要出远门的消息,孩子们晚餐都顾不上吃了,围在先生身边不让他离开,直到先生承诺回来时会为她们带新奇的小玩意儿才作罢。
我们一起将先生送出门,临上马车时,先生突然停了下来,转身朝我们看过来。先生看了我们许久,暮色掩住了他脸上的神情,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就在我们以为他还有什么事要交代时,他却回身一个箭步上了马车。我们目送他的马车离去,幽蓝色的夜空中还残留着一抹未尽的晚霞,将先生的马车隐入了逐渐浓重的夜色中。
我收回视线,转身就见她依然望着先生离开的方向,眼中满含不舍,她的红色狐裘在逐渐模糊的天光下终是黯淡了下来,总算没那么刺眼了。我邀她一起去散个步,她没有多想就同意了。
我们各自提着一盏小小的风灯,沿着覆满积雪的小径漫步在松林中,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寒风不停地在耳边呼啸而过,风中掺杂着鞋子踩踏积雪发出的咯吱声。
她突然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自从你来了以后,我轻松了不少。我专心踩着脚下灰白色的积雪,没有接话。她没有在意,继续碎碎念道,孩子们很喜欢你,说你给她们讲的大海的故事很精彩。
我听见她轻笑了一下,又接着自顾自地说,我还挺羡慕你的,从小就生活在海边,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向往大海,也很向往南方,我虽然是一个地道的北方人,却很怕冷,所以我从小就幻想,如果我能生活在南方,生活在海边该有多好,那里没有冬天,每天都很温暖,每天都能去海边踏浪、看日出日落,而不是像这样,只能每天与寒风为伴,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的。她的声音软软的,不疾不徐地落进风里,又随着风飞快地擦过我的耳尖。
我依然没有接话,心中轻叹了一声,原来这就是从小富足的孩子长大以后的模样吗?对一切都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好像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围绕她们而转动。可是太遗憾了,我无法对她的心境感同身受,正如她无法理解,大海并不永远代表美好,它也是恐怖的代名词。
我们近乎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茂密的松林,穿过庄园里大大小小的建筑,直到将天走黑,直到月亮高悬。也许是情之所至吧?一路上,她一直在讲个不停,讲她和先生在学宫上学时如何相识,讲他们在相处过程中如何相知,讲他们从学宫毕业后的结合,一起经营酒庄,一起迎来孩子······
月光下的积雪变得愈发白皙,泛着一抹幽蓝色的光泽,我们顺着覆满积雪的小径愈走愈远,直至看到酒庄最西边的围栏。她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关于他们一家四口的幸福生活,可我的注意力却被围栏前的一棵树吸引了过去,那是一棵枫树,孤独地立在山坡上,紧挨着围栏。
我一下子就顿住了,几近痴迷地望着那棵枫树,它的叶片小小的,在寒风中瑟缩着,本应鲜艳的红色在夜幕中失去了光泽,变成了暗沉的橘色。这橘色让我想起了海边的橘色落日,被关在石堡的那些日子里,我总是喜欢站在仅有的小窗口前看它,看它绚丽的余晖,想象它触摸不到却让人无限遐想的温度,我曾在石堡里对着落日发誓,一定要活着离开,一定要找到它。而如今,我想我大抵是找到了的。
我再也无心听她的废话,我生来不幸,实在无法坦然听她畅谈她的幸福生活,我只知道,我要改变我的命运,我要抓住重获新生的机会,既然她这么想向我传递幸福的感觉,那干脆就让我代替她,亲自感受一下吧!
天空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雪,细密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在我的眼前织成了一张星星点点的网。我抬手挡开这雪做的帘子,最后一次看向眼前的枫树。我终于如愿以偿了,我感到心底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
我将一盏小小的风灯挂到树杈上,昏黄的风灯宛若落日一般为枫树笼上了一层柔光,我借着柔光轻轻地采下一片枫叶,将它举到眼前,小小的红色枫叶褪去了往日的鲜艳,在我的手里无助地瑟缩着,我的耳边响起了哔啵作响的声音,那是壁炉里的火焰燃烧枫叶时发出的声音。
是时候回去了,回到温暖的房间里,回到温暖的炉火前。我是如此深深地眷恋着火焰的温度,那终日燃烧着的橘色火焰是我寻觅多年来见过的最像落日的颜色,而它的温度,也是我遇到的最接近我想象中的落日余晖的温度,为了能一直感受这温度,我愿意终日忍受寒风的洗礼。
半个月后的傍晚,先生回来了,我穿着鲜艳的红色狐裘,带着孩子们在庭院中迎接他。
马车踏着绚丽的晚霞疾驰而来,险险地停在庭院前,先生还未等车停稳就急匆匆地跳了下来,马蹄溅起的积雪染白了他的衣摆,他的神色有些疲惫,顾不得拍打雪花就快步穿过庭院向我们走来。
他如约为孩子们带回了新奇的小玩意儿,是两个很可爱的小人偶,孩子们很是欢喜,一人拿了一个小人偶,蹦蹦跳跳地进了屋。
先生见孩子们走远了,突然对我说给我也带了礼物,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漆黑的眼瞳仿若一池深不见底的潭水,我的心跳又漏了一拍,脸上也热了起来,这是先生第二次用这种眼神看我,只是这一次,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迎接这份炙热的眼神了。
我满怀期待地伸手去接礼物,却发现先生的掌心静静地躺着一颗玄色的石头。我一眼就认出了这块石头,心脏猛地紧缩了一下,我不知道先生是怎么会有这石头的,但眼下已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了。这块石头我是决计不能接的,我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手也顺势落了下去,借口去为先生准备晚餐,转身想要离开。
先生突然叫住了我,他问我,白茵去哪了?我强装镇定地说,她半个月前就离开了。先生突然向前跨了一大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脸上写满了隐忍的怒气。他又开口了,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冰冷,他说,或许我应该问你,夫人去哪了?我极力想挣脱他的束缚,但我没有料到,先生向来温文尔雅,平日里莳花弄草的手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力量,此刻这只手像是钳子一般牢牢地固定着我的手腕,让我无法脱身。
我突然意识到他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可是我不敢相信我的猜测,他怎么可能会知道呢?他已经离家半个月了,才刚回来,怎么会察觉呢?我颤抖着说,我就是薄炎啊!
是的,半个月了,家里的佣人们都没有发现,孩子们也没有发现,先生才刚回来,怎么可能会发现呢?只要我不承认,没有人会知道我不是先生的妻子薄炎!这是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生活,我绝不能承认!可是先生冷笑了一声,旋即又将手中的玄石托到我面前,他说,你应该认得这个吧?我感觉我的呼吸不可遏制地急促起来,我当然认得这个东西,碰了它,我必死无疑。
我彻底明白先生是真的知道了!这颗玄石出现在这里根本不是巧合,是他故意用来对付我的!他在提醒我,再狡辩也无济于事,因为他已经知道了!
我感觉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我想不通,我究竟是怎么暴露的?我始终隐藏得很好,从未露出过锋芒,半个月前我也是亲眼看着他离开,等他走了以后我才行动的,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先生冷冷的声音再一次在我耳边响起,他说,当初夫人看你年纪小觉得你可怜,从牙人手里将你买回来,让你做两个孩子的玩伴,我原本是不同意的,不过夫人善良,觉得你可教,执意要留下你,我本想着只要我多留意一点,只要你安守本分,我可以遂了夫人的意,可是我没想到你的野心竟然这么大,竟然敢动取而代之的念头!
手腕上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带着听到的先生的声音都变得恍惚起来。先生似乎完全没有在意我的反应,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状如恶鬼。恍惚中我听到先生在问我,你是不是以为只要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做这一切,就能神不知鬼不觉了?你是不是还打算在成功代替夫人以后,就找机会将两个孩子送去那座海岛,过你以前的生活?他的声音越来越愤怒,攥住我手臂的力度也越来越大,我的身体抖成了筛子,在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后彻底瘫软了下去。
一种被人看穿的恐惧席卷了我,我第一次发觉,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从未真正了解过先生。我以为的温文尔雅、不问世事、可以轻易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先生,此刻正如恶鬼一般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的眼神恨不能将我凌迟处死。
恶鬼发出了最后的警告,那是在预告我的死讯,他说,你应该马上就要成年了吧?海岛上的小孩尚且能借着搜寻珍宝四处走动,但海岛上的成年女性会面临怎样的生活,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如果你不把薄炎还给我,那你今晚就会被送回那个永无天日的海岛上去,这辈子都别想再出来了!
我说!我说!我近乎凄厉地吼着,生怕他听不到,生怕我回应晚了,他会立刻不由分说地将我送回去,送回那个噩梦般的出生地。
我将先生带到庄园最西边栅栏前的那棵枫树下,小小的风灯还在寒风中轻轻地晃荡着,那灯光忽明忽暗,几近湮灭。我说,薄炎的魂魄就在这棵枫树中。
我离开了薄炎的身体,然后取回了她的魂魄,她苏醒在先生的怀里,天真地以为自己还在一场梦中。
先生终究还是个良善之人,我将薄炎还给了他,他也没有再为难我,只是要我许诺,永远不再踏足庄园。看在玄石的份上,我当然会遵守诺言,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先生究竟是何时察觉了我的身份,又是怎么得到的玄石?
先生见我迟迟不离开,已经猜到了我的意图,不过他似乎并不打算告诉我,只是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他说,收起你的野心吧,否则你永远都逃不脱那座岛。
天空又下起雪来,细密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随风飘落,在我眼前织成了一张星星点点的网。我隔着这雪做的帘子,最后看了一眼先生清冷的脸庞,转身走入黑夜中。
这次是我栽了,但我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说什么逃不脱?我既然已经出来了,就绝不可能再回去!
下一次,我一定会更谨慎一点,我一定会找到一个最完美的归宿。
【写在最后】
仅以此篇警示所有善良的人——若善良不带锋芒,便与慢性自杀无异。世界上的人各式各样,谁也无法看清另一副皮囊之下究竟是人是鬼。环境究竟能对人性产生多大的影响呢?若非亲身体验,谁也无法想象。所以,善良的人,记得保护好自己。
这个短篇故事有一部分取材自真实的事件,之所以将它放入一个虚构的背景中,是因为我想尽量弱化它与现实世界的联系,尽量避免它在现实世界里的那份伤害延续到故事中来,只单纯地将它当成一个故事去讲述,并借此为大家起到一定的警示作用。
我不知道我的叙述是否已经准确地传达出我想要传达的信息,毕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解读。就浅浅地许个愿,希望我的叙述方式能被更多的人get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