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

我们村的铁匠去世很多年了,他那个铁匠铺也早就没有了,我每次回到村里,看到铁匠铺曾经所在的位置,都会想起铁匠的模样和他的铁匠铺,现在那里已经建起了一处带院子的房子。

铁匠的铁匠铺曾经是我们小时候花费很多时间光顾的地方。

铁匠姓张,不过他姓啥关系都不大,因为平时也没有人喊他的名字和他的姓,他的职业就成了他的名字,全村不管大人还是孩子,都喊他铁匠,也极少有人尊称他一声叔、大爷、爷爷什么的,村人们的嘴里只有铁匠两个字就把他的全部都给讲完了。因为铁匠就是个铁匠,从我记事起到他去世,他都是做铁匠活,没见他下过地。一年四季,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也不管是响晴的天,还是刮风下雨,又或者是鹅毛大雪纷飞的时候,只要天一亮,我就能看到铁匠在他那个铁匠铺里忙活了,一直到村里人都从地里干完活回家,吃完了晚饭,还能看到铁匠在他那个铁匠铺里叮当叮当地敲打,那火炉在我的记忆里好像就没有灭过。

铁匠的铁匠铺就在村子中间,他家门口的一片小树林里。也许那不叫树林,就是他家门口那一片还算平坦的地。因为我们村是在山坡上居住,能有一片平地真的算很难得。那平地上四散地栽了几棵树,有柿子树,有椿树,有枣树,有梨树,有核桃树,还有几棵小点的树,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树了。在树的空隙间,铁匠用几根大点的木棍绑在树干上作横梁,再用一些树枝放在横梁上,树枝上再缮些稻草,稻草上又糊了些稀泥,稀泥干了之后,又在上面随便放了几块薄板石,这算是把那些稻草和树枝固定住了。这样就成了一个敞开的棚,这棚只有盖,我说不清这个棚盖是方的、圆的,还是长方形的,我觉得它啥形都不是,因为那些树本来就是随便栽的,没有成排成竖,那些横梁搭上去又那么随便,再加上后期风吹雨淋,哪里被风吹掉了,哪里被雨淋掉了,铁匠就随便用根棍子、用一捆稻草又给补上了。这一来二去地都那么随便,所以这个棚是什么形状也就很随便了。

铁匠找人帮忙在那个棚里用石头砌起了一个炉子,又找木匠专门做了个大风箱,在炉子里生起炭火,就开始了他的一生。

他的铁匠铺所做的活计就是这村里人的需要,村里人需要什么,他就做什么,打个铁铲子、铁掀、铁锹、镰刀、叉子、抓钩、镢头、锄头、马掌,还有石匠的全套工具,比如锤子、錾头、铁楔子、炮钎子等。很少见他做木匠的工具,我大爷是木匠,我对木匠的每一件工具都很熟悉,我认为木匠的工具都比较精细,可能铁匠真的做不了。那时候我见我大爷的斧头坏了都要拿到村外去修,那时也有人说,铁匠和木匠不和,据说是有什么历史原因,不过那是古人的事,和我大爷、铁匠这些人没关系。

铁匠的手艺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我也没见过别的村的铁匠是啥样。但有一点我有体会,铁匠做的镰刀不如从外面买来的好用,我感觉从外面买的镰刀更锋利,用起来也称手。所以我们那时候割草,都闹着大人给买个外面的镰刀,但很少能如愿,因为大人们都说,外面买的镰刀那么贵,用不了几天就坏了,哪像铁匠做的镰刀,用上个几年都还能用,你没见老拐(村里的一个专门负责割草喂牲口的人)的镰刀,都快用十年了,磨得就剩刀库(镰刀刀身尾部用来装木头刀把的地方)跟前一点了,都还能用。确实是这样的,好像铁匠做的镰刀怎么也用不坏。

我们那时候都喜欢去铁匠铺玩,是因为铁匠铺那时候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铁匠铺总是有不少人,有来找铁匠做工具的,有来看热闹的。尤其到了晚饭后,那个年月也没有电视,很多人吃完饭就聚到铁匠铺来了,甚至不少人端着个饭碗就来了,一边吃着饭,一边听别人聊天,他自己也不时地插上几句。有的时候他们聊着聊着就抬起了杠,这时候就会有人说那个端着饭碗的:吃你的熊饭吧,不吃倒给狗吃。旁边趴着的狗好像听懂了人话,马上站起来走到那个端着饭碗的人跟前,它还真以为那人会把碗里的饭给它吃。那人抬起一脚就把那狗踢开了,那狗马上夹着尾巴跑开了,众人哄堂大笑。

我到铁匠铺最喜欢的就是拉那个大风箱,那个风箱比我们家里用的大多了,拉起来也要用很大的劲,我那时候要用双手才能拉动。当然那风箱的风也大,你一拉动风箱,那炉子里的火苗马上就窜多高,整个火炉也变得红火起来。这要是火炉里正烧着一大块铁,铁匠会很高兴地说,乖乖,使劲拉,晚上叫您娘给你个白馒头吃。可要是那火炉里没烧什么,只是在那很小的火维持着,你要是一下子拉动风箱,把火烧起来,铁匠必定拿个火钳子过来,举起来就要打你,他边举着火钳子边骂道:个龟孙羔子,让您娘给我拿炭来。他也不是真的要打你,这时候你丢下风箱跑开就没事了,铁匠是心疼他的炭,白白烧掉那些炭让他心疼。

铁匠铺的炉子是不熄火的,就连逢年过节也不歇,除非下大雨下大雪,棚子漏了,雨雪把炉子给浇灭了。

由于那炉子一直烧着,炉口一大圈泥糊的台子都被烧的滚烫滚烫的,到冬天的时候,我们都喜欢聚集到那炉子旁烤火取暖,或者拿几个山芋或一把花生放在那炉口,不一会那山芋和花生就被烤熟了,在那样的冰天雪地里,坐在那个四面透风的铁匠铺的棚子下吃着烤山芋、烤花生,虽然一个个孩子都抹得满脸的灰,但笑得都很开心,露出的牙齿愈发显得洁白。

我来铁匠铺玩,还有一个很吸引我的原因,就是来找四化玩。四化是一个孩子的名字,和我一样的年纪,那个年月都在盼望着四个现代化,我们那时候也不知道啥是四个现代化,只听人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就认为能住上有两层高的楼房,有楼上,又有楼下,有电灯,又有电话,就是四个现代化了,因为我数了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正好是四个数。

四化是隔壁村的孩子,他上学路上正好经过我们村,每次上学放学他都会在那铁匠铺里停下来,看铁匠和他的徒弟在那打铁。铁匠用火钳从火红的炉子里夹出一块烧得通红的铁,眼疾手快地放在炉子旁边的大铁砧上,那铁砧是放在一个厚重的木头凳子上的,铁砧正好到铁匠的腰部那么高。铁匠左手拿着火钳夹着铁,右手拿个小锤子在那块烧红的铁块上敲打一下,他的徒弟紧接着抡起大锤用力地朝着铁匠的小锤敲打过的地方打下去,就这样你一下我一下地敲打,那声音一声低一声高,叮当叮当响个不停,铁匠的小锤发出的声低,他徒弟的大锤发出的声高。敲打了好大一会,他们停下来,铁匠仍旧用火钳夹着那块铁往旁边的一个盛着凉水的石头槽里一放,只听嗤啦一声,水槽里腾起一团白雾。铁匠的徒弟从腰间抽出毛巾擦擦脸上、脖子上的汗,把锤头放在地上,扶着锤把喘着粗气。他那个徒弟好像一年四季都是光着膀子,只是冬天的时候停下抡捶时会拿个破棉袄往背上一搭,有时也会听见铁匠吼他:穿上袄,冻死你个D日的。那徒弟会说,热,一身汗,穿上袄就湿了。旁边的人就会开玩笑说,铁匠,赶紧给你徒弟说个媳妇吧,内火太大了,那徒弟听了一下子脸就红了,一身腱子肉的汉子瞬间变得腼腆了。

四化说他很想学打铁,我说打铁很苦的,你没看铁匠从来都不闲着吗?你看他徒弟抡大锤多累呀,你能抡起那个大锤吗?四化说他不怕苦也不怕累,他说他现在虽然抡不动那大锤,但是可以拉风箱、添炭,也可以像铁匠一样拿火钳夹着铁,拿小锤敲打,让别人抡大锤。我笑了,我告诉他,我听大人说,别看铁匠只是拿个小锤敲,但那才是一个铁匠的真本事,徒弟该往哪敲,用多大的力去敲,都是根据铁匠的小锤指引完成的,你懂个屁呀。四化反驳说,我早晚会成为师父的,我说那你得先从徒弟做起。从那之后,我发现四化每次来到铁匠铺都会拿那个大锤,虽然他还抡不起来,但他不停地举起来又放下,或者不停地提起放下,他告诉我说,他得抓紧练劲,等他的肌肉和铁匠的徒弟一样了就能抡大锤了。

有一次我问四化为什么那么想当铁匠呢?他告诉我,他想学个手艺,有了手艺就能养活自己了。我听了这话,就问他道,你不是有爹娘吗,你爹娘不养你吗?那次,他听了那话好像很伤心,也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不停地用脚捻地上的土,过了好大会,他说了句:我爹娘不是亲的。原来他一出生就被亲爹亲娘过继给现在的爹娘了,但是他的养父母对他并不好,从很小的时候就经常打他,如果他和家里其他孩子发生争执,那他就免不了被毒打一顿。他要是想吃什么东西,他的养母就会打他,有一次,他实在太馋了,就偷吃了家里晒的酱,这要是在别的孩子,也太正常不过了,但他的养母就拿个勺子挖酱往他嘴里填,直到把他嘴里全塞满酱,也咽不下去,才罢手。也就是从那次之后,他得了喘病,我们农村都说是盐齁的,因为酱是咸的。我后来学了中医,知道了确实吃盐太多会引起哮喘,因为古人就有盐哮的病名。

他那时候虽然年纪很小,又由于长期营养不良,长得也比同龄的孩子瘦小,但他什么活都要干,只要放学回到家,就会被家里人吆喝着干这干那,连做作业的时间都没有。我问他,你这样放了学不回家,你爹娘不打你吗?他说他给他爹娘说过了,他放学就到铁匠铺学手艺,并且骗他爹娘说,铁匠已经收他做徒弟了。我说要是你爹娘知道你在骗他们,他们不是更要打你吗?他说,怎么都是打,还不如在外面多待会。

后来,他也没做成铁匠的徒弟,因为铁匠嫌他太瘦小了,根本抡不动大锤。我也很多年没见过四化了,有时我见到他们村的人,问起他的情况,他们告诉我,四化的日子过的还行,他的爹娘也早已过世了,他爹娘老的时候他很孝顺,村里人都说四化是个好人,我想说他是个好人大概是说他以德报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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