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城一直向西南,沿路上植被渐渐露出绿色,缓缓飘落的雪到了蜀中时,已经化成淅淅沥沥的雨,林菱独来独往,不习惯带着丫鬟,只是随着一个熟悉的商队一同南下,商队里自有夏家和药王谷两方安插的护卫暗中保护她,路途虽遥远,但商队的脚程要快一些,不过十日,林菱便抵达了蜀中药王谷。
因牵挂着谷主的身体,林菱中途未作休息就赶往药王谷门前,她看到熟悉的青石阶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千年万年地铺在这里,也不知送走了谁,又在等待着谁。
她在心里略微感慨了几句,就向前走去,这次回来不同从前和其他师兄弟们外出采药或是历练,想到老谷主每况愈下,她心情更是沉重。正走着,林菱突然停下脚步,她缓缓地转过身,面带疑惑地走向门童身边,等看清了那门童的脸,林菱惊讶地问到:
“严风?”
严风老远就看见了林菱,但林菱似乎满腹心事,既然没看见他,他便没有拦住林菱,总不能挡在她面前跟她欢快地打招呼说:
“喂!惊喜吗意外吗?我就是你心上人的侍卫,你见过的严风!不过我现在是药王谷的学徒也是你的师弟了!”
明白自己已经被发现了,他便作了个揖恭敬地道:“师姐,你回来了。”
林菱一向冷静,此刻听见“师姐”二字,却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般问到,“你叫我什么?”
严风低着头再次重复道:“林师姐,陆师兄托我转告你,路途遥远,你一路颠簸辛苦了,不必急着去探望师父,有他照顾着,你自可休息调整再前去。”
林菱听了,心里已是一番思量,既然大师兄能托他传话,想必不会作假。她问到:“你何时成了药王谷的弟子?你来我药王谷又有何目的?”
“我母亲身患顽疾,遍寻医师无果,听闻药王谷可治天下奇难杂症。所以我于月前带着母亲一路南下,幸好老谷主仁心,但我为母亲寻医花掉了不少钱财,药王谷的恩情我一时还不上,又因为母亲仍需治疗,故而我在此地,并无其它目的,师姐安心。”
严风回答完,在心里松了口气,还好严世蕃早就交代过,林菱为人聪明谨慎,一定要提前想好对策和回话,才不会引起她的怀疑和顾虑。
林菱略微放松了戒备,既如此,那她便先回自己的住所休息片刻再去拜见谷主。
林菱正欲转身离去,严风却见她又停了下来,转过头欲说还休到:“既然你在这,那你家公子他……”
“哦!公子朝事繁忙,他不在这里。”
“知道了。”林菱低下头,长长的睫毛覆盖了眼睛,看不清她在想什么,但是语气却掺杂着些许失落。
“对了师姐,公子此时身在杭州,若你有事需要转告,记得不要将信送错了地方。”
“知道了,你且在这里站着吧,天色不早了,我还要去看望老谷主,先走了。”说完林菱就渐行渐远,严风却觉得甚是开心,刚刚嘱托林菱不要将信送错地方,她并没有否认,公子啊,看样子你终于要博得美人心了。
林菱此时已经回到了她的院子里,“他是何时去的杭州呢?难道就是那天午后吗,难怪等了那么久也没见到,既然事出有因,那便可以不计较了,想必书信严雨已经传书给他了,那为何没有回信呢?临走前给他的信里只说自己有事返乡,却没有提药王谷,想来他不知道自己回到了药王谷,又或者是在杭州出了什么事吗,听说东南一直倭寇横行,战争不断。”林菱眉头逐渐紧锁,“不会的不会的,他可不容易出事的人。”
林菱发觉到自己从刚刚回来的一路上,竟然一直为了严世蕃忧心不安,她如此聪慧,怎会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但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林菱定了定神,将行李放在床上,换了身干净衣服便前去探望老谷主。
林菱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师兄不知去了何处,此时并不在老谷主身旁,只见谷主静静地躺在榻上,数月不见,他就成了两鬓斑白的年迈老人,岁月的痕迹已经爬满了老谷主的脸庞,林菱回忆起年幼时父亲将她送至蜀中,她第一次见到老谷主的情景,那个时候的谷主,眉眼间虽是历经世事的沧桑,却精神焕发,他用带着药香的右手慈爱地摸着林菱的头,因着与父亲的故交,十年来老谷主待她如亲生女儿般疼爱,更是毫无保留地将毕生解毒之术倾囊相授,林菱不由得鼻头一酸,跪在榻前哽咽到:“谷主,菱儿回来了。”
榻上的老者听见声音,慢慢地睁开眼睛,沉寂的双眼里露出慈爱,他用枯瘦的双手支撑着床榻坐起来,开口道:“菱儿回来了,这一路上可还顺利吗?”
林菱听出来老谷主言谈间相比从前的力不从心,但为了不惹老谷主更伤心,她换回往日的可爱俏皮,又向前几步,跪坐在榻边,笑着说到:“谷主定是太久没见我了,您忘了,我可是毒术高手,谁敢找我的麻烦呀?”
老谷主笑起来,拍了拍她的手,说到:“是啊,菱儿最是用功,自然也最厉害,既如此,不管我到了哪里,都安心一些了。”
林菱听了老谷主的话,眼睛里闪出泪光,她想要反驳,却也知事实如此,只好低下头伤心,老谷主叹了口气道:“你们别难过,人这一生,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生老病死,每一样都是躲不过的,我这一生,该经历的都已经经历过了,到了今日,心头只有一事放不下,只有问一问菱儿你,才能了却。”
林菱抹了抹眼泪抬起头道:“谷主,您尽管说。”
老谷主又一次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低下头沉默着,就在林菱错觉老谷主是否要一直如此沉默下去时,老人开口了:
“我年少的时候,爱慕一名女子,与她历经风雨,句句誓言,种种变化,最终都却抵不过命运,她家门中人并不喜欢我一届医者,极力反对我二人之事,终是将她嫁与朝中一位一直思慕她的世家公子,她嫁人后,便与我断了联系,我辗转听闻她有了一个孩子,倒也过得安稳,直到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世家公子四处寻我前去,但我去的晚了,连她最后一面也未得见,她这一生爱恨纠葛不断,走得潇洒决然,我失去了挚爱,那公子也失去了爱妻,他日渐消瘦,最后难以走出心魔,终是出家成了佛门中人。只是可怜了那个孩子,当时他才十岁,我在京城中寻到他的时候,他瘦得皮包骨头,只剩一双眼睛明亮璀璨,跟他母亲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我把他带了回来,教他医术,为了让他忘却从前,给他改名为:惊鸿,意为惊鸿一瞥,就像我初见他母亲时候那一眼。”
林菱内心惊讶不已,惊鸿,陆惊鸿,原来就是师兄,师兄竟是世家之后,这个世家,还是陆家。但她没有开口,听着老谷主一直说下去。
老谷主似乎回忆完了这一生般,语气里尽是苍凉,“惊鸿和你,你们两都是好孩子,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擅长制毒,你擅长解毒,在我眼里,你们两个都跟我的亲生孩子一样,我的一辈子已经到了结尾,可是唯一难放下的就是惊鸿的终生大事,在我看来,你和惊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是这只是我的想法,我并不能替你们做决定,所以我只能问问你们各自的想法,菱儿,你是女孩子,我先问问你的心里话,你是怎么想的呢?”
若是换做从前,林菱想必会思虑片刻,毕竟师兄也并无不好,他正直善良,机智过人,从林菱来到药王谷的时候,师兄就已经在这里了,他尊敬师父,照顾师弟们的生活学业,尤其护着林菱,出去采药游历,也总是怕她受一点点累,可是从林菱去了京城,只是短短几个月,她的心意就渐渐明朗了,她有了心上人,这个人,不是与她一起长大的师兄,而是误打误撞走进她生命里的严世蕃。
林菱低下头,轻声说到:“菱儿知道谷主为了我与师兄,一直费心费力,今天虽要辜负谷主的好意,但是菱儿向您保证,今后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师兄永远是菱儿的师兄,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情意已如亲兄妹般坚定,我定会好好地护着他,不叫任何人伤害他。”
老谷主了解林菱,她虽年轻,却有着自己的想法,做了决定的事便不会改变主意了。他看了眼门外,低下头沉默了几秒,又抬起头慈爱地对林菱说:“既然菱儿这样说了,那我心里的事也了了,想来菱儿你已经有了心上人,罢了,你们各有归处,我便放心了。”
“谷主,菱儿今天刚回来,您就一直在交代这些事,您放心,我们这么多弟子日夜翻看医术,一定让您长命百岁的。”
“好好好,菱儿开口了我自然是放心的,只是今日已经很晚了,你这么些日子一直赶路,也累了,早些回去好好休息吧,明天再来也不迟。”
林菱确实有些累了,她站起来,向老谷主行了一礼,嘱咐了几句便回房休息了。
房门外。
陆惊鸿从林菱进去和师父说话时就静静地站立在这里,所有的对话他全部收入耳中,此刻他脑海中不断响起那一句:“菱儿已有意中人了。”
陆惊鸿的双手紧紧握成双拳,又慢慢地松开来,他叹了口气,月光皎洁之下,陆惊鸿似乎有一瞬间,泪水湿了双眼。
林菱回到院子里,十日以来旅途劳累,加上担心老谷主,一直食不下咽,睡不安寝,今日见了老谷主,到底松了口气,她轻轻走上石阶,正准备回屋休息,突然听见院门外有脚步声,她转过身来,见来人正是师兄,陆惊鸿着一身白衣,乌黑的头发梳成简单的发髻。陆惊鸿手里提着好酒,见林菱正望着她,温柔地笑了笑,晃了晃手中的酒说到:
“菱儿,师兄都好久没见你了,正好你回来了,我们好好喝一杯,你也跟我说说,你去了京城都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
林菱看着师兄,不过几个月,他就消瘦了许多,往日丰神俊朗的面容,此刻略显得憔悴,不知是否想起来今日老谷主的话,林菱一时之间竟然觉得他在月光下的身影十分单薄和寂寞,她压下心事,会心地朝师兄笑了笑,走下石阶来与陆惊鸿坐在石桌旁,陆惊鸿打开了两壶酒,散发出陈年佳酿的香味,他自顾自地喝了一口,低下头沉默着,林菱想起老谷主的托付,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菱儿,我明日要继任新的谷主了。”
林菱有些意外,但却也明白,师兄是药王谷最早来的弟子,医术也尽得老谷主真传,继任谷主之位,再合适不过了。
“老谷主相信师兄,菱儿自然也相信,这些时日一直是师兄照顾老谷主,辛苦你了。”
不知不觉间陆惊鸿已经灌了好几口酒,他笑了笑,“师父于我,如亲生父亲,教我医术,教我做人的道理,如今他身体不好,我自然要承担起这份责任,照顾好各位师弟师妹,打理好药王谷上下一切事宜。”
林菱默默地也喝了一口酒,她知道师兄的话还没有说完,只是静静地听着,
果然陆惊鸿又仰头灌了一口酒,他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继续说到:
“我记得我年幼的时候,父亲十分关爱我和母亲,但母亲总是心事重重,她不怎么与父亲说话,只有年节的时候,才问候一两句,也都只是淡淡的,平常母亲总是拿着一个香囊发呆,那个香囊我偷偷拿起来看过,样子和布料已经很旧了,只是有一股药草香味,无论过去多久,都不会消散,母亲的心事一日比一日更重,渐渐地她不再说话,一坐就是一整天,到了我十岁的时候,她就故去了,母亲走的时候,来了一位医者,他身着素衣,听旁人说他年纪轻轻便继任了谷主,为人处世十分稳妥,我却见他赶来时万分匆忙,他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的药草香,和母亲那个香囊的味道一模一样,那个香囊,母亲到死都带在身上。”
林菱知道那个医者就是老谷主,老谷主原以为心爱的人嫁为人妇忘却了他,却不知那女子一生都在思念他,两个人当真有缘无份,留下一世的遗憾。
“母亲走了,父亲日日酒醉,不理一切世事,没多久,就遁入空门了,之后我又见到了那位医者,他找到我,想带我回药王谷,我祖父母日夜流泪,见到我难免想起我的父母,因此也同意了。”
林菱从未听过关于老谷主和师兄的这段过去,今日竟然听了两个人的讲述,她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
“那个人,就是老谷主,对吗?”
陆惊鸿点了点头,像是想起来什么,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香囊,看样子,正是他刚刚所说的,他母亲钟爱的那只。
陆惊鸿仔细端详了片刻,将香囊小心翼翼地递到林菱面前,“菱儿,你我一同长大,待我继任谷主,这一生,无牵也无挂了,只愿你过得开心如意,我便安心了。我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算有,以你的性子,也不喜欢那些身外之物,只是这个香囊,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念想,我今日将她赠予你,希望你好好保管。”
林菱心里有些惊讶,但是她抬起头,看到师兄的眼神一如从前的温暖,并无变化,加之今日里听了这段往事,难免对师兄心存同情之心,她安心了下来,接过香囊,一股淡淡的药草香扑鼻而来,她将香囊放进怀里。
陆惊鸿见林菱收下了林菱,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读不懂是喜是悲。
“菱儿,你可知继任谷主,第三个条件便是爱而不得,从明日起,我这一生将无牵无挂孤独一人,这是我的宿命,我不能强求你回头看看我,但愿你一生平安顺遂。”
这些话陆惊鸿没有说出口,他喝尽了壶里的酒,站起身来转过头便准备离开。
“师兄!”
“菱儿,能把这些话说出来,我很高兴,从此我对你,再无秘密,明日我继任之礼在午时,你记得要来。”
“好,我一定会去的。”
林菱看到陆惊鸿背对着她点了点头,便头也不回的走了,那一抹白色的身影似是比月光更为凄冷,林菱站在院子里,抬起头看着夜空,蜀中地势颇高,药王谷位于山顶,此刻仿佛就在银河之畔,十年来很多夜里,她都和师兄坐在檐下看着星河皓月,风云变幻,等她睡着了,师兄便将她背回屋里,春去秋来,四季流转,这一片夜空从不曾变过,只是人世翻覆,师兄再也不是那个能一心一意陪她数星星的小少年了,过了今夜,他的肩膀就要扛上药王谷的担子。
翌日
林菱睁开眼睛的时候,天才微微亮,她听见窗外风声簌簌,披上外衣推门出来,不见阳光,只见乌云密布,像是昨夜沉默着喝光了酒的师兄。林菱叹了口气转身进屋,忽然瞥见窗台上的浅白色信封,信封的四边铎着金线,上面写着五个有力又熟悉的字:林小姐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