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毕业那年,到邻村教学,第一天进校园,他趔趄着从办公室里扭出来,跟我打招呼,像老熟人一样。“我们以前见过面,叫四哥,以后就叫四哥。”他拉住我的手说。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我没敢叫。“不要叫郑老师,就叫四哥。”他执拗地歪着头,乜斜着眼睛,满脸黑胡茬子,嗞着一嘴黑牙。把我拉到他旁边桌子后面的椅子上,“以后咱俩就是同桌了。你看,一黑一白,一老一少,一个英俊小生,一个瘸腿铁拐李,多般配呀?”其他老师一阵哄笑,校长老杨竟然搭不上腔,在一旁讪讪地笑着。我就这样坐在四哥的旁边,开始了我的教学生涯。
四哥姓郑,父亲郑老师是老右派,79年平的反。回到家一看,四个孩子,三个都去支边了,就剩下瘸着腿的老四守着疯了的老娘。他不知道这个孩子什么时候瘸了腿,也没有问。只长叹了一声:“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父亲回到家,本来是一件好事,哪知道他教书没有两年,竟然得肺病死了。四哥接班,就成了“小郑老师”。他不愿做老师,更不愿意让别人叫他“郑老师”,“要么叫老四,要么叫四哥!”他总是这么说。
“四哥我是个粗人,有多粗,比破麻包片还粗,嘿嘿嘿…”他乜斜着眼,给我讲他的故事。“有一年乡里让我去邻村学校监考,上午去,下午回来到乡里交卷。结果他们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我,就派人出来找我。结果我喝多了,自行车摔到沟里,躺在路沟里睡着啦!他们看我满脸泥巴,翻着白眼,以为我摔死了,吓得都不敢说话。有个胆大的用棍儿捅捅我,看我眼睛还在动,知道我还活着。老常(四哥的同学,教办室主任)把我骂了一顿。那顿酒喝得真痛快,我一个人干趴下仨。”他双手抱着头,闭上眼睛,仿佛还躺在路沟里,没有醒过来。
那些年,农村教师工资还是乡财政支付,所以每逢有活动,总会组织教师参加。
有一年春季,乡政府发动老师和学生在通往各村的路两旁栽树。树栽下了,还得浇水管理,保护也是件大事,要不然都会变成三大爷的放羊鞭、四大娘的烧火棍。“也不知道是哪个孬孙想哩点儿!”每每想起这事,四哥总会骂骂咧咧,咬牙切齿。他腿瘸,这是一件苦差事。校长老杨批评他,说他不积极。四哥乜斜着眼睛,一瘸一拐地扶着这棵树吐一口吐沫,倚着那棵树脱下鞋子,磕磕鞋旮旯里的土。
一场春风,一场春雨,我们几个承包的树苗一颗颗发芽抽枝,绿油油的。校长老杨承包的那几棵树苗一个个像睡着了,春风春雨怎么也唤不醒。按照乡里规定,他没有完成绿化任务,被扣了二百块钱工资。四哥乜斜着眼睛,常常对我抱怨:“你看杨校长这一段时间见到我,眼瞪得像牤牛蛋,都怪我鞋旮旯里的土太臭,把他的树都烧死了。”我捂住嘴,不敢笑出声。
秋假刚开学,麦子刚种上,旷野里一望无际。上午第三节课刚上完,到乡里开会的校长老杨回来了。“马上开会,很紧急!”他一脸严肃地说。“平坟扩耕,还是去年的老任务。今年每个学校负责所在村的任务,教师带头,要求学校明天利用星期天一天,带领学生平完。完不成任务的扣工资!”老杨一边说一边时不时瞟一眼黑了脸皮的四哥。老郑老师的坟头就在校园墙外。
“这你说,恁几个都是外村儿的,祖坟都是别人平,眼不见心不烦吧。我得亲自去平我的老祖坟,搁到过去这都得千刀万剐呀!这又是哪个孬孙想的点儿……”四哥乜斜着眼睛,开骂了。“住嘴!身高为人民教师,咋能胡呟乱骂。”老杨开始上纲上线了。四哥的脸铁青,一拍桌子站起来,“我爹就是这么死的!我就要骂!”一瘸一拐走出办公室。“你不平,俺几个都得跟你一起扣工资。”老杨瞪着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影,“都是一大家子,指着这俩工资过日子勒!”
几个大点儿的学生吃力地平着老郑家坟地最后一个坟头。我们几个老师都在一旁看守着。“这几个孩子长大后一定会骂咱,是咱几个领着他们平了他们的老祖坟。他们几个可都是俺姓郑的后代。”四哥深吸一口烟,烟雾中他乜斜着眼睛。“老杨,我昨天下午给俺爹烧了纸,对他说你工资不够花,今晚上给你送点儿,谢谢你给他写的大字报。”老杨瞪着他,两只眼睛像牤牛蛋,恨恨的,嘴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一转眼,年关临近。大路上,从各村学校来的老师,三五成群慢慢汇聚到去教办室的路上。路两旁的坟头儿又堆了起来,比原来的还大还高,像新埋的一样。路上这一群人,好像刚从坟地回来的送葬人,一个个哭丧着脸。半年来,一毛钱都没有到手的老师们依然还都活着。今天,乡里要开全体教师会,听说领导要给老师们一个交代。
衣着光鲜的一群人坐在主席台上,教办室主任老常被挤到了桌子边上。台下乱哄哄的一片,像羊圈里待宰的羊群。
“咳咳!”老常拍拍麦克风。“不要说话了!下面请张书记讲话,大家欢迎!”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来,西装革履的张书记微微堑起发福的身子,脸上堆满了笑容,朝四周点点头。一屋子的人都严肃起来。
“各位老师辛苦了,转眼又是一年。在过去的一年中,各位老师为我们乡的教育事业兢兢业业,做出了很大贡献。在此,我代表党委,政府对大家表示感谢!在乡里开展的各项活动中,大部分老师都能够保质保量完成任务。成绩是有的,当然还存在很多不足,例如在植树活动中,在平坟活动中,有的老师就表现很差,说怪话,敷衍了事。碍于老师的面子,我就不点名批评了。以后注意。我们都是老师,是国家干部,要有师德,不能把自己当做平民老百姓,我们干的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要讲奉献,不要索取吗!要有大局意识,不要光讲个人主义,利己主义。”
书记呷了一口茶,理了一下锃亮脑门上的那几根长发。
“各位老师都知道,我们乡是个偏僻的小乡镇,不靠山,不靠水,开矿不能开矿,养鱼不能养鱼。只有一条破公路,能干啥?我们几个领导这几年跑了几个省,去考察,去取经,绞尽了脑汁,费尽了心血。”他边说边用手搔着那个秃头,仿佛是在说,你们看,头发都快累没了。
“咱们乡吃财政饭的,一共300多人,三分之二都是老师。作为父母官,看着这么多嗷嗷待哺的孩子,却没有吃的,我心里难受啊!”他扶了扶眼镜,眼眶湿润了。
“说说去年咱乡里办的养牛场事。咱每人都集了半年的工资,买了牛,聘了饲养员。你们看,人多力量大,人多能办大事,这企业说办就办起来了,多好的事呀!谁知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没有那么简单的事。牛要吃草,没草,怎么办?对,得买草喂牛。买草得用钱,没钱怎么办?我们几个领导商量来商量去,企业要用钱,总不能再用老师的工资吧?各位老师都有一家子的人,要生活。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卖牛买饲料,吃完了还卖,就这样,一年下来,二百多头牛只剩下三头。本来还说总算没有赔光,结果饲养员又把那三头牛牵走了,说顶了他的工资。咱是讲良心的,人家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总不能白人家吧。”
“办企业吗,有赔有赚。谁也不能保证做生意就赚钱。失败是成功之母,我们也得敢于失败。”
一群老师坐在那里,像一群孩子在听故事,听呆了。
“哪个孬孙想的点儿!共产党能干这事?”四哥乜斜着眼睛,就坐在书记的眼皮底下,嘟囔了一句。底下乱哄哄地一阵骚动。“你是父母官?想当俺爹呀?我是你祖宗还差不多!”四哥的声音很大,下边“轰”的一声都笑了。书记似乎听到了,却装作什么也没听到,扭身看了老常一眼。老常瞪了四哥一眼,眼睛像牤牛蛋。使劲敲敲麦克风。“哪位老师说话了?安静!”回头看看书记,咬了咬嘴唇。
“这生意赔了,不能光让老师赔。到今天为止,大半年了,包括我在内,所有的领导都跟咱大家一样,一分钱工资没有领到手。我也非常着急,求爷爷告奶奶,东挪西凑,总算凑到一点钱。财务室一算,只勉强够发百分之七十的工资。我是父母官,我也有家有口,我也心疼各位啊!”书记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扶扶眼镜。
“放恁娘那个屁,缺人不是这个缺法儿!刚买的新轿车哪来的钱?”四哥扭过头,对着墙骂道。
底下又是一阵骚动,前一段时间听说书记嫌轿车破,去哪儿没面子,人家看不起,刚换了辆20多万的车子。
领导讲完话,说是还有重要事情,站起来走了。台上剩下老常一个,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挠着头,头发像一堆凌乱的草。“散会!”他摆摆手。
春节开学,四哥没有来学校。我没敢问,后来才知道开学前他收到教办室的通知,被派到离这儿最远的学校了。
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见到四哥。再见到他,还是在教师会上。“听说张书记去养牛了,不知道是不是用咱的工资买的那一批牛。”他乜斜着眼睛,趴在我耳边说。我会心地一笑,他马上捂住我的嘴。“可别跟你四哥学。人好好到嘴上,马好好到腿上。恁四哥啥也不占,嘴不打食,腿又瘸。”他吸了一口烟,又吐出来,把自己藏在烟雾里,悠悠地说:“我心不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