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来了,因为外婆生病,这次她来北京距离上次已将近两个月。尽管做好思想准备,开门的一瞬,我还是被眼前陌生又熟悉的房间震惊了。地板纤尘不染,桌面空空荡荡,猫被关在阳台,最关键的是,白色的蕾丝布无处不在,沙发上、茶几上、餐桌上,绷着纯白无暇的布。熟悉的配方,家里的味道。
母亲在浴室洗澡,我只能去厨房洗手。水槽旁,一只留着烟疤的烟灰缸惊得我手一哆嗦——昨晚我不是把它藏在抽屉最下层吗?竟然被翻出来了!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母亲对烟的事决口不提,只是在洗衣服时,装作闲闲地问:“这两个月怎么买这么多内衣?”“我看了你买的衣服,简直没点品味,多少钱?”
我不说话,对于她对房间的改造也不置一词。拿出手机连通蓝牙音响,李佳薇《像天堂的悬崖》在屋子里飘荡。我轻轻跟着哼起来。
“还听点情歌,谈恋爱了吧?我以为你没感情呢。”母亲讽刺地说着,眼神却是欢喜又期待的。
我不回答,这不是两周一次的套路吗?我早就习惯了。只是,这次,我不想继续沉默。脑子里突然有个狡黠的想法,如果我把一切暴露出来又怎样呢?她会疯会哭会闹,还是会不认我?
于是我做了30年里最勇敢最自我的一件事——当着母亲的面,拿出烟盒,抽出一支,咬在嘴里,火焰一闪,深吸一口,将烟圈吐在她脸上:
“我没有谈恋爱,是我抽烟,我已经30岁了。”
我无意去批评我母亲对家庭堪称“鞠躬尽瘁”的奉献,尽管家人对她的奉献都感到过于沉重。我相信我与母亲的博弈是一起典型的中国式母女关系,我们之间的对话必定从很多人口中或心中说出过:
“我辛辛苦苦地过来照顾你,还不是为你好!为你我再辛苦都心甘情愿!”
“我就惟愿你嫁个好人家,一个人拼事业有什么意思?”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小时候多乖,多懂事!”
从大学毕业开始工作的第一天开始,这些殷勤的愿望和痛苦的埋怨就没有停过。母亲惊诧地发现,我已经成长到她不能掌控,却没有意识到,我是女儿,更是一个独立的成年人。她的辛苦是我需要的吗?我的事业和自尊真的不值一提吗?以及,是我变了?还是,终于成为了自己?
母亲是典型的职场妇女,跟很多兼顾事业和家庭的女人一样,她在事业打拼的黄金时期,也是我漫长的成长期。母亲无暇顾及我的高兴、悲伤、忐忑和焦虑,我的每一个纪念日,每一次深夜痛哭,而把“独立”当作一个勋章烙在我的额头。她的女儿,是最省心的、最懂事的,也是最优秀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所谓的独立,有多脆弱。
终于等到我卯足劲长大,长到终于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母亲临近退休,事业已无从经营,反而全身心地投入到我的生活中,以爱的名义。
于是有了开头的一幕。这种严丝密缝的掌控让人不寒而栗。小到沙发要不要铺沙发巾、我的钱究竟应该买贵衣服还是为猫治病,大到我应该什么时候恋爱、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恋爱,都在她热泪盈眶的眼神中。
永远热泪盈眶的中国式母亲。即使她的女儿已经30岁,她仍不肯咬断脐带,为这个小她命名。她宁肯女儿是娇弱的,成为她的影子,由她去挡烈日、抵风沙,并把粗砺的皱纹和斑驳的伤口展现给女儿,骄傲地宣称——“看,这都是为了你!”
可是,母亲,我已经30岁了,我抽烟、喝酒,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