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我的一生,活成了一片废墟。”
人活这一生,到底能遇到多少次意外,多少次惊喜。
可我从来没有过,似乎从一开始,我就能预见到所有的结局。好的,不好的。想要的,不想要的。生活从来没有给我任何出乎意料的事情,就好像我的出现就是最大的意外,除此之外,它不屑于再给我任何安排。
我的这一生啊。
出生在一个不好不坏的家庭,不温不火的生活,不穷不富的父母,不美不丑的长相,拥有不好听也不难听的姓名,还有不突出也不差劲的性格。我过着绝大部分人都过着的生活,说着所有人都会说的话,在大家都会摔倒的地方跌倒,又像每个人都会做到的那样爬起来。
我不是个聪明人,但却总是觉得我的灵魂像一个睿智的老人,浮在我生活的上方,冷淡而讽刺地旁观着一切。每每,我都无法直视那被我臆想而分裂出来的,另一个自己。
一开始,我以为我是幸运。
从刚刚上学开始,我就是班级里那个温柔而沉默的一份子,从不冒头,得不到老师的夸赞,但也因此不会被小伙伴嫉妒。而我循规蹈矩的成绩和表现,让被批评的人流一波一波的永远也找不到我的存在。
我曾经因此悄悄松了口气,用一种不符合年龄的超然来庆幸自己的不被关注。然后用我最常用的姿态站在父母身边,沉默听着老师讪笑着对家长说:“这孩子啊,省心!”
时间长了,慢慢的,就像一滴水,落入一片海。
青春应该是怎样的一种形态呢。
像是七月正午的太阳,灿烂到让人无处可逃,所有人无可避免地被炙烤到口干舌燥。还是像十月夜晚的风,冰凉中还带着桂花气息的缱绻忧伤。
我也曾去电影院,抱着爆米花和冰可乐,在上帝视角看完了一代人又一代人的青春。当电影散场,人流不做声地走出,灯光昏沉地打在他们身上,我手中的爆米花还没有见底,可乐里的冰化掉,冰水在纸杯里和饮料纠缠着,化出独有的怪异味道。
于是我不再喝下去,透过吸管向里咕噜咕噜吹着气,泡泡一个又一个浮上来,总是浮上来一批,又很快炸裂掉。在灿烂过后的惨淡里,独坐在电影院中,我总想起很久前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
“人类就像鱼群,默不作声地在街道上游着,和同伴一样的冷淡,一样漠不关心。”
而青春——就像是那艘似乎永不沉没,永远耀眼,却义无反顾撞上冰山的,泰坦尼克号。
一批又一批的鱼啊,就这样在冰下看了一次有一次撞上冰山的巨轮,张开嘴,却只吐出了气泡。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鼓吹“平淡是福”。诚然,这真是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只是每每看着这群人用最年轻的表情和最躁动的气息说出这番话时,我都感受到一股无法准确形容的怪异。
怎样算是平淡呢,福气又应该怎样衡量呢。这样的轻狂,又如何可以谈起平淡呢。
对于财富多到金钱只是数字的人来说,他们认为月薪两三万,十分平淡,十分幸福。可是对于我们这些社会底层的人来说,这样的月薪是跨越了阶层和想象,需要不知多少运气和牺牲才能带来的荣耀。
所以我要做到怎样,才算是平淡,才算是有福。
我想象不出来,我怕这样走下去,就从平淡,变成了平庸。
其实人这么活着也挺好,说是难得糊涂,其实多的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误的是个人性命。
大家都是一样,这样子被动地出生了,又由着本能支配着活了下去,不管怎样的人,都会遇到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不管去了哪里,最后都不会后悔。这是不是也说明,其实世界上到处都是自己,都有自己这样的人呢?我活在万千人之中,是不是也有万千人活的如我一般。
我和朋友们喝酒,听着她哭诉遇到的渣男,听着他哀叹生活的不易,虽说人类的哀愁各不相同,但细细想起来却也不过这些,不过如此。良久过后,终于有人将酒杯对准我:“那你呢,你的故事呢?”
我忽然就愣住了。
在这一刻前,我从未意识到,自己没有故事可讲。
本能真是个能够击穿所有伪装的,利刃。
它让我知道,人类再怎样神化自己的文化,自己的生活,也终究不过是动物,骨子里的丑恶是改不掉的。生活总是居心不良,假装告诉所有人他的不同,假装赋予所有人独立的思想,而当本能来袭,所有的伪装都是纸糊出来的遮羞布而已。我是人类,人类也是我。
就如同我直到如今也想不清楚,到底是因为生活本是一片废墟,才造就这样一群麻木的我,还是因为我自己莫名其妙的麻木,才将生活经营成一片废墟。
我波澜不惊地上学,毕业,再考上新的学校,又再次毕业。我顺其自然地谈了几场恋爱,又毫无意外地分手。我随着人海寻找工作,就业,拿工资,日复一日,长大,变老,终于也到了被唠叨要相亲的年龄。我每次都穿的人模人样,也一模一样,去见了几个除却外貌没有丝毫不同的男人,同样的台词听了无数遍,我都已经学会应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哪一句话,让这个坐在我对面的男人获得最大化的心理满足。
媒人和父母都说,老大不小了,相遇就是缘分呀,要珍惜。
好吧,缘分。
于是我和下一个介绍来的同样模式的男人约会了,一切都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场景,对话,波澜不惊。
我和他并肩走着,突然心血来潮:“你说,两个很好,很善良的人,为什么不能很好地在一起呢?”
他似乎愣怔了一下,我理解的,这些话本不在剧本中。
他不接话,我也就继续说着了:“我的父母呀,大家都说他们是很好很好的人。他们对谁都宽容,体贴。可是你说,为什么他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却从来都没有信任和了解过彼此呢?”
我低下头,将手默默地背在身后:“两个人之间信任多么重要呀,可惜怎么我也生性多疑呢。”
他噎了好久,终于出声:“我有房子。”
我看着他,看着他。终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婚礼上,大家都喜气洋洋的,父母老怀安慰,眼泪擦也擦不住,朋友们当了伴郎伴娘,叽叽喳喳说着流传了千年不变的祝福话。司仪似乎在用尽生命调动气氛,大家都很配合,没有一个人指出他用力过度,都把自己当成傻子,傻呵呵地笑啊,起哄啊。我带着最合宜的微笑站在台上,司仪满面红光,唾沫横飞,像是嘶吼一般问出,无论富贵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疾病,我都愿意不离不弃,愿意嫁他为妻。我保持着同样角度的笑,对着司仪笑得有些抽筋的脸,似乎羞涩着说了愿意。大家鼓掌,笑闹,对这一个人尽皆知的谎言报以最虚伪也最热烈的欢呼。但我分明看到许多人,松了一口气一样的。
大家,真累呀。
我从千千万万个少女,变成千千万万个主妇。
生活和我想象的一样枯燥,一样忙碌。我终于放下那些年少时执迷不悟的想念,努力想要享受生活中一点点的美好。
我看着孩子一点点长大,于是假装看不到他将来可能会同我一样无趣而无意义的人生,只享受着他长大一点,又成熟一点。和丈夫之间,没有什么爱情,也没有期待,生活反而因此变得轻松。期待,是种无需成本的毒品。我要戒掉它。
嗯,难得糊涂,难得糊涂。
难得终于可以装作看不到自己身处废墟。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