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天气还不算暖和,我去见了项羽。
听祖父说起,项梁杀人避祸携项羽由下相奔至吴中。
“一个粗人,杀了人也只会跑路躲起来,有什么可见的?”我出身望族,自幼落的玉颜,性格比别人更要骄纵几分。
我抱怨祖父,怪他让我去见一个粗糙罹难之人。
这话在项王最后落败于垓下,将士四处逃散之时,他也说过:“虞姬,我一个粗鄙之人,当时你为何要去见我,见了我又为何要跟我走?”
我拾起项羽的铁剑,整理好他的铠甲,道:“大王,这缘分二字,岂是你我凡人能够抵抗参透的。”
项羽笑了,还是那年他初见我的模样。
祖父喜海棠,家里有吴中最好看的海棠园。
我去见项羽的时候,恰好路过了海棠园,我象征性的朝园内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坐在园内最高最大的棵海棠树上,斜靠住枝干,晃荡着双腿,喝着市井上买来的极便宜的竹叶青。
喝几口酒就伸手去摇一摇海棠树枝,待到海棠花片片都落到他身上,才心满意足继续嘻嘻笑笑。
他一身淡紫衣服,浆洗的过多,紫中发白,和着粉白色的海棠花,更显的他肤色黝黑,一片滑稽。
府内人皆知祖父爱海棠,还没人敢这样糟蹋这些树。
我心里鄙视,怒火中烧,指着他劈头而问:“哪里来的野小子,竟敢在府内撒泼打滚,我看你是不想要那双腿了。”
他闻声回头,对我的责问丝毫不惊讶,只是一个劲的对我笑。
他坐于树,离地七八尺,我站于地,只能抬头仰望,不能近前骂之。
忽有风起,吹起他衣角蹁跹,发带缠绕,更显得他姿态潇洒,风度颇佳。
我气结转身,准备去找府内小厮,教训他一顿。
“虞姬。”
他开口,叫住了我。
只见他纵身一跃,从树上跳到我面前,黑黑的眸子,满脸的笑意。
“大胆,你这个黑黝黝的野人,虞姬可不是你叫的。”
“你不喜欢我叫你虞姬啊,那我叫你美人吧。”
“你...”
“别生气,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叫我闭上眼睛,伸手揽过我的腰,运气一提。
“喂,你带我来树上干嘛,你放我下去,快放我下去。”
“哈哈哈,别怕啊,你看从树上看这海棠园,多美啊。”
“谁说我怕了。”
“...虞姬,我的手被抓的好痛。”
也曾想过以怎样的方式遇见一生钟爱,或是隔着帘帐见的他英挺剑眉,颜如舜华,或是在闺中听的他登上凌云,撼下天狮。
最不济也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平平淡淡的接受世家联姻,无什么动心的过一辈子。
不论哪一种,都不会是现在这一种,坐树上观。
树枝繁密,抬眼就可以看到头顶的海棠,我看着海棠发呆,侧过脸,看见项羽垂着头,对我含笑发呆。
我微恼,蹙着眉毛问:“看什么?”
“吴中虞姬,果非凡品。”
“你怎么知道我叫虞姬?难不成我脸上写了我是谁吗?”
“美如春水,清如朝露,不是虞姬,更是何人?”
我知道自己确有倾城容貌,一般男子见了都是痴痴看着,绝不敢前来和我说上一句半句,像他这样直直白白,倒是第一次。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虽微微眯着,但依然神采飞扬,眼波流转,好看似女子。
细细看这人,除去肤色极黑以外,倒生的一副好五官。
他见我打量他,折起树上的海棠花,调笑问我:“莫不是虞姬见我生的好皮囊,起了思嫁之心?那我项羽倒要好好谢谢我娘亲了。”
“你是项羽?”听到他说自己是项羽,我怒意顿起,想着好你个项羽,我好好的去见你,没想到你竟掳我到树上,果然小人作风。
“值此乱世,身为男儿不入洪流之中,成就伟业,济世救民,却在这无端端的调戏柔弱女子,项氏男子倒还真如外界传闻一般,遇事必逃,毫无大义责任。”
字字诛心,我很想看看项羽被我激怒的样子。
但项羽没有,他拿起酒壶喝尽最后一滴竹叶青,还是起先那般,笑着问我:“奥?那虞姬觉得什么才是男儿大业,又什么才是世道正途?”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乱世开太平,方是君子之道。”
“都说虞姬慧智过人,难道也以为这些才是立世之根本吗?”
“不然?”
项羽没有说话,手里把玩着刚才折下来那支海棠花,依旧是枯瘦的树枝,依旧是粉白的鲜花,却再不像之前那般盈盈生气。
他摘下上面的花朵,丢掉树枝,道:“这花如果一直呆在树上,最终不过是零落成泥,化身为土。若能配得美人,鲜艳几日,便会被人印在心里,此景长存,此情长记,岂不比孤单单落土里更欢心?”
说完便将手里那花插在我的鬓角上,我想阻止,可直视着他的样子,费神揣思他说的话,心里枝枝蔓蔓,像要生出什么似的。
“虞姬,你知道我最想要什么吗?”
“嗯?”
“小时候我梦见过一个小女孩,不知为何,我总是看不清她的脸,但我很开心。在梦里我们一起下棋,一起爬树,一起赛马,一起去吃东门口的馄饨。醒来后,我就一直想,等我找到她了,我就带她去红山看满山的百合,去北疆看没日没夜的大雪。欢喜她欢喜到读书吃饭,都带在身边,片刻不离。”
他说:“除了她,天地再大,我什么也不要。”
他还说:“虞姬,当我的小女孩。”
多年后,项羽成西楚霸王,刘邦成汉王,两军交战,势如水火。刘邦听得部下说起,项羽有一爱妾,感情甚笃,钟情无二。
遂掳我至汉营,逼项王退兵城外,军中将士均不同意,祈求项王以大业为重。
项羽摇头,连夜退至城外。
此战,项王大败,刘邦逃走。
营帐中,我问:“大王可知这世间万物都有衰败落散之时,虞姬区区一女子,怎能与江山大计相提并论?”
项王答:“你是我的妻子,自然比这世间千千万,都要重要。”
我靠在项羽的肩头,失声痛哭,就像第一次我拜别祖父,随他远去一样。
垓下之围,项羽败势已定。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姬虞姬奈若何。
我拔出项羽的长剑,横于颈间,那剑轻如薄纸,刃如秋霜,吹毛立断。
只是一眨眼,我身上的白衫裙便尽数染红,那颜色远比我大婚时所穿的纯衣赤服红艳的多。
项羽有泪落下,颗颗都在我的脸上。他痛哭着,哑着声音在我耳边低声说:“虞姬,你此生本可如高山之雪,不受任何玷污,嫁一等的诸侯,得一等的荣华,福寿双全。都怪我,是我该死,害你半世漂泊,一生受苦。”
我想摇头,却没有一丝力气,我看着他,忍住眼泪,眼眶酸痛,告诉他:“项羽,这是我最好的结局了,如果你真的夺得天下,成王称帝,那虞姬不过是你众多妃嫔里的一个,又怎会像现在这般,永生永世都活在你的记忆里。”
项羽笑了,拿起跌在我裙边的铁剑,重出营帐,振臂高呼:“项氏众将,随吾杀出重围,和汉军决一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