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母那代人,所谓“疼爱自己”,便是年关时用攒了一年的布票,换一截靛蓝棉布,让裁缝制件新衫。那新衣平日压在箱底,唯有过年或走亲戚才郑重上身,穿罢即叠回方正。每一道折痕里,都蓄着对“体面”近乎虔诚的节俭。他们的“疼爱”,是严酷岁月里,对自己劳动者尊严的最后一层守护,是捆缚中小心维持的舒展。
97年,我和闺蜜一起大学毕业,一起工作,每到发工资的时候(月工资495元),她总是拿出近三分之一的工资给自己买一大堆零食,我总笑她嘴馋,她却说:我都辛苦一个月了,这时候不该好好犒劳下自己吗?要好好爱自己呀!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好好爱自己”这句话。
而今,我的小表妹在上海互联网公司任职,深夜归家,常会点燃一枚线香,看青烟笔直升腾,聆听白噪音。她说,这是“疼爱自己”。这疼爱无需漫长等待,不必昭示于人。它细小、私密,即需即得,是精疲力竭的神经末梢一场及时的抚慰。从爷爷“以备不时之需”的箱底新衣,到闺蜜的“犒劳自己”,再到表妹“此刻即需”的线香,疼爱自己的形态,从一件庄重的“事”,变为定期慰籍的“口福”,后来坍缩为一缕即刻的“感”。
这变迁里,似乎有某种重要的东西在流失。那过年的新衣服所承载的,是一整年的辛劳、一个家庭的期许、一种对更好生活的庄重许诺。它的价值,在漫长的“不用”中积累,在稀缺中被赋予仪式般的重量。今天的线香,便捷、轻盈,却也易散。我们轻易满足每个微小欲望,却难再体验那种经过漫长克制后,触摸到实物所带来的、沉甸甸的喜悦。我们拥有了更多疼爱自己的方式,那幸福的厚度,也被切薄一些。

直到那个午后,我在博物馆见到一本明代《永乐大典》的残页。纸墨因岁月漫漶,存放它的老匠人,却在书籍的天头地脚,以极细的笔触,描摹了四时花草。无人指令,不为示人。那一刻,我忽然懂得:无论过去的过年新裁的衣服,还是现在及时的线香,本同出一源。那是灵魂在负重下,为自己悄悄开的一扇天窗。形式会随时代飘摇,从集体的、物质的,变为个人的、气息的,但其内核,始终是生命在有限中的无限温柔。
真正的疼爱,或许从来不是向外索求更多享受。而是在给定的、甚至粗粝的生存经纬上,怀着一份静默的匠心,为自己绣一朵不为人知的花。我们每个人的能力范围,便是那页纸的边界;而好好疼爱自己,便是在这边界之内,以心为笔,不容侵犯地,绘下独属自己的、自由的纹样。
人类疼爱自己的那枚火花,永远不会熄灭。